正文 一(1 / 1)

阿海的出生地港頭,已撤鄉建鎮。今日港頭鎮的店鋪,比阿海當年所見到的福清縣城景象還氣派得多。但挨家挨戶地去查問一遍,卻無人認識王阿海。啊,對了,阿海自幼寄養在鬱家村外婆家。

可是,即使在鬱家村,除了那哥兒仨之外,隻能偶爾見到一位七老八十的長者,仰首想了半天反問道:“阿海,哪個阿海?村裏有好幾個阿海呢!”

“王阿海。”

“沒有。本村清一色姓鬱,沒有人家姓王。”

“牛田哥一拳解雙乩。”

“沒聽過這麼長的名字。要說牛田哥,現今龍田、港頭、江鏡等鎮人,當年都被叫做牛田哥,那就更難查找了。”

“那麼,神槍阿海呢?”

“‘神槍阿海’?啊,有,有。那時節是本村人,槍法了得。後來他當漢奸,被槍斃了。一查,是港頭人,跟我們鬱家村沒有關係。我們鬱家村不出漢奸。”不出幾年,不但鬱家村,這世上也很難找到認識阿海的人了。時光會把“神槍阿海”與“漢奸阿海”一道埋葬,世界太平了嘛。但村裏的男女老少,無人不識“台灣財主哥”鬱家貴。

鬱家貴常回來,特別是村裏鬱氏祠堂恢複祭祖後,他每年必來上香,且掏錢唱三天三夜戲。當福清各村鎮盛行建老人院時,鬱家貴又掏了腰包,建了一座三層樓房。二樓、三樓歸村政府辦公,一樓給村裏老人打麻將。這樣,鬱家貴每次回鄉進麻將場時,各桌牌友都起立致意,這使他感覺更好,回鄉更勤。鬱家貴的子女,跟著母親說一口道地的泉州腔調的台灣話。但還是被人叫做“外省人”。可是,到了大陸,甚至回鬱家村拜祖,他們卻被人叫做“台灣仔”。

開始時他們感到很無奈,但回來次數多了,卻覺得他們受到的歡迎與尊重是在台灣時不曾有過的。他們還看到許多台灣來的人,生意做得很有聲色。原先在台灣不怎麼樣的那些人,在大陸卻娶了漂亮老婆或養了二奶。這些,都使鬱家貴兒子們心癢癢的,想在大陸投資辦廠。他們本錢不大,隻進口了些簡單設備,重點是包裝機,生產豆製品。沒想到這老祖宗的傳統食品,一經特級包裝,看似時髦貨。包裝上寫明的營養成分,仿佛隻有他“家貴”牌產品才含有。這樣,不出兩年,本省和鄰省都來要貨,產品供不應求,那當然是大賺其錢了。鬱家貴歲那年,賺了錢的兒女們,有意給老父辦一件有價值的事來慶祝。全家人商量下來,決定給鬱家村建一所“家貴希望小學”。

村幹部及村民們歡欣鼓舞。大家認為,像鬱家貴這樣德高望重的人物,應當用本地特產的花崗岩給他立個石像。但鬱夫人台灣妹很迷信,說人還活得好好的,就塑佛像,不吉利。因此,鬱家貴婉言謝絕了村幹部及鄉親們的好意。他這樣謙虛,更激起幹部及村民的感念。他們認為,一定要想辦法讓他的大名千古流芳。辦法自然有,請本鎮高老夫子的長子寫一篇鬱家貴的《功德錄》,包括他在海上曲線救國、隨後退守到漁溪山區抗戰,以及在戰後對漁溪鎮治安的貢獻等等。

自然,這篇千字文中也未遺漏他在台灣及大陸的創業成就。把這篇跟祭文語氣差不多的文字刻入禮堂正中牆上的磨光花崗岩上,並字字噴了金粉。這樣的紀念碑,無疑可保萬古不朽。家貴希望小學落成的這一天,幹部和村裏鄉親都等在村北路口,一見三輛小轎車在遠處出現,舞龍、戲獅的土鑼土鼓和小學生的洋鼓洋號聲,便響成一片。鬱家貴一家下車時,少先隊員為他們全家各個戴上紅領巾。這時,鞭炮聲摻和在小學生的“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歡呼聲之中,與金龍、醒獅一起,為滿麵紅光的鬱家貴,作壽辰祝福。

也在這個時刻,村南路口,三個老人帶了供香、紙錢和光餅,俯身鑽進一輛吉普車。司機一踩油門,便揚起半天塵土。車子先背著人群往南,隨之朝西,朝著阿海墓地的漁溪連泉山方向,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