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正始之音與清談源流
第一章 "正始之音"釋疑
正始是魏邵陵厲公(齊王芳)的年號,共九載,自公元二四○年至二四八年。這一時期的學風,上承漢末的淵源,下啟六朝的流變,有轉捩點的代表意思,故曆史上名之曰"正始之音"。這是一種普通的了解,然而它究竟是什麼一種音旨?它的形式與內容怎樣規定?這就不是清談二字的泛稱所可明白的了。著者自我作古,簡名"正始之音"為"理賭"。這裏首先引顧亭林對於正始之風的曆史評論如下:
"正始時名士風流,盛於雒下。乃其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視其主之顛危,若路人然,即此諸賢之倡也。自此以後,競相祖述。如晉書言:王敦見衛玠,謂長史謝鯤曰:'不意永嘉之末,複聞正始之音!'沙門支遁,以清談著名於時,莫不崇敬,以為造微之功,足參諸正始。宋書言:羊玄保二子,太祖賜名,曰鹹曰粲,謂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餘風。'王微與何偃書曰:'卿少陶玄風,淹雅修暢,自是正始中人。'南齊書言:袁粲言於帝曰:'臣觀張緒有正始遺風。'南史言:何尚之謂王球,正始之風尚在。"(日知錄卷十三)
從這裏已經可以看出正始之風的地位,至於正始的代表人物,應當首推何晏王弼,這是有史實可據的: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為之為用,無爵而貴矣。衍甚重之。......聲名籍甚,傾動當世。......後進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選舉登朝,皆以為稱首,矜高浮誕,遂成風俗焉。"(晉書卷四三王衍傳)
"衛瓘見樂廣曰,昔何平叔諸人沒,常謂清言盡矣,今複聞之於君。"(世說新語賞譽)
"王敦謂謝鯤曰:昔王輔嗣吐金聲於中朝,此子(衛玠)複玉振於江表。"(晉書卷三六衛玠傳)
"郭象善老莊,時人以為王弼之亞。"(晉書卷五○庾敳傳)
"王僧虔戒子書曰:'汝未知輔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說,......而便盛於麈尾,自呼談士,此最險事。'"(南齊書王僧虔傳)
"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遞相誇尚,景附草靡。"(顏氏家訓)
學術風尚的源流以及代表人物的偶像性既如上述,但是使後代景附草靡的那種金聲玉振之音,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我們可以這樣說,"正始之音"是清談論辯的典型,它是在特別的題目、特定的內容、一定的方式、共認的評判之下,展開勝理的辯論,所謂"清談"僅指其名,而重在於"理賭"。這一商討的形式,是不論年輩而平等會友的,與兩漢師授之由上而下的傳業,完全不同。應該指出,這就是區別儒林和談士的要點之一。
上麵曾說到後起的樂廣有何晏之緒,衛玠有王弼之音。這二位人物有一段詰理故事如下:
"衛玠總角時,嚐問廣'夢',廣雲:'是想'。玠曰:'神形所不接,而夢豈是想耶?'廣曰:'因也。'玠思之經月不得,遂以成疾。廣聞故命駕為剖析之,玠病即愈。"(晉書樂廣傳並參看世說新語文學)
衛玠少有名理,善通莊老(一說善易老),這是"正始之音"的形式與內容。以王弼嗣音而著名的衛玠,時人傳說,"衛君談道,平子三倒。"他和王敦或達旦微言,或談話彌日,以至於病篤不起。他所以能如此驕傲,因為他析理至審,"嚐以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幹,可以理遣。"(晉書本傳)這樣看來,析理是正始之音的要件。但究竟如何析理呢?世說新語文學篇曾指出:
"殷中軍(浩)為庾公(亮)下都,王丞相(導)為之集,桓公(溫)王長史(蒙)王藍田(述)謝鎮西(尚)並在。丞相自起解帳,帶麈尾語殷曰:'身今日當與君共談析理。'既共清言,遂達三更。丞相與殷共相往反,其餘諸賢略無所關。既彼我相盡,丞相乃歎曰:'向來語,乃竟未知理源所歸,至於辭喻不相負,正始之音,正當爾耳!'明旦,桓宣武語人曰,'昨夜聽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時複造心,顧兩王掾,輒翣如生母狗馨。'"
此次析理的方式,王導為主談,殷浩為賓談,桓謝等為陪談。這裏重要的注意點是"辭喻不相負"。換言之,即詰辯求勝不服輸,是"正始之音"的要旨。懂得了此義,就知道四本論與"三理"在正始中是如何重要的析理標本了。四本三理之為晉人模範之音,也就有了淵源。
上章我們已經把四本論交待清楚,現在再從"正始之音"方麵加以說明。按傅嘏(論性才同)鍾會(論性才合)是一政派名族,李豐(論性才異)王廣(論性才離)是另一政派名族,四本論者雖沒有文獻可證其必如上麵王丞相集會勝場的局麵,但大致是事有當然的。傅嘏派不與何晏派論交,經荀粲說合,亦未友善,故難於交手看題,幾番通理,但李豐王廣既為依違派,就可能和傅鍾等在洛下集會相苦(傅嘏雖評李豐多疑,不與之善,而同州齊名,似與對何派之不相容有別),因此"四本"析理之辯,必有幾番對通(論戰),"辭喻不相負","依方辯對",才被鍾會集之而成,各存其本論。
衛玠被稱為續王弼之絕緒者,王敦讚玠,"何平叔若在,當複絕倒",故何王名理相"通",確為正始中的代表。可惜陳壽修三國誌,以偏見不為他們立傳,何晏附於曹爽之後,王弼附於鍾會之末,略提其名而已;裴鬆之注則多取他們的敗跡,加以曲筆。我們現在想知他們的事跡,就必須曲折推斷,論其大略。中國中世紀社會,秦漢是一個階段,魏晉又是一個階段,過去的人隻會咒罵始皇,而不知漢武之因襲秦製,才劃出法度的時代,過去的人隻會諷刺曹操,而不知司馬父子之保存魏風,才另辟一夢想世界。何王玄理之散失與秦人製度之湮沒,事雖不同,理實一路。知此,我們就必須論究"正始之音"的代表者:
何晏與王弼--
"王弼論道,附會文辭,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魏誌注引何劭王弼傳)(按世說新語注引魏氏春秋則說:"弼論道約,美不如晏,自然出拔過之"。)"
"何晏......談客盈坐,王弼......往見之。晏......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極可,得複難不?'弼便作一難,一坐人便以為屈。於是弼自為客主數番,皆一坐所不及。"(世說新語文學)
就以上二條看來,何王析理的勝場,有"通"有"難",有"勝"有"屈",有"主客"有"番數",並有詰辯的評判名士。惟所謂"道"或"理",不知是什麼"題目",茲根據二家的理論,推究他們所看的題目大約不外:
(一)老子章句,因為"何晏注老子未畢,見王弼自說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複得作聲,但應諾諾,遂不複注,因作道德論。"(同上)
(二)周易之旨,因為"何晏甚奇弼,歎之曰:仲尼稱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乎!"(魏誌注引)
(三)論語章旨,因為"何晏以為聖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弼與不同。"(同上。文見前引,下章專論。)
按簡文以"何平叔巧慮於理",孫盛以"王輔嗣附會之辯,而欲籠統玄旨",他們二人的"正始之音"的優劣長短,雖不能盡知,但弼理既經晏所傾倒,勝場似常在弼。
何晏等與管輅--
"管輅為何晏所請,果共論易九事(裴徽謂輅曰:"何鄧二尚書有經國才略,於物理無不精也,何尚書神明清徹,殆破秋毫,君當慎之!自言不解易九事,必當相問"),九事皆明,晏曰:'君論陰陽,此世無雙。'時鄧揚與晏共坐,揚言'君見謂善易而語初不及易中辭義,何故耶?'輅尋聲答之曰:'夫善易者,不論易也。'晏含笑而讚之:'可謂要言不煩也。'"(魏誌卷二九輅傳注引)
"輅既稱引古義,戒何揚'變化雖相生,極則有害,虛滿雖相受,溢則有竭',鄧揚曰:'此老生之常談。'輅答曰:'夫老生者見不生,常談者見不談!'晏以為明德。"(魏誌輅傳及世說新語規箴)
上麵的詰辯,題目為易九事,通者為管輅,難者為鄧揚,評者為何晏,數番而輅理勝。
王弼與鍾會--
"弼與鍾會善,會論議以校練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按會論性才合,受弼影響,見前。)"(魏誌注引弼傳)
王弼與荀融--
"弼注易,荀融難弼大衍義。弼答曰:'夫明足以尋極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顏子之量,孔父之所預在,然遇之不能無樂,喪之不能無哀。又常狹斯人以為未能以情從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是足下之量,雖已定乎胸懷之內,然而隔逾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故知尼父之於顏子,可以無大過矣'。"(同上)
王荀之辯,題目為易大衍義,荀難王通。按王論大衍義有韓康伯注易係辭上引文:
"王弼曰:'演天地之數,所賴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則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數而數以之成,斯易之太極也。四十有九,數之極也。夫無不可以無明,必因於有,故常於有物之極,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
大衍義"天地之數五十有五,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為古今注易家所資以傅會的材料,王弼通四十有九為"有",而通其不用之"一"為"無",顯與漢儒比附自然之說大異其趣。荀融所難者,史闕有間,不得而考知,但似傾向於"體無"無限擴大,以至滅用的主張,而王弼則既非漢儒,又非時人之不"通",似求一多兼綜。後來孫盛評王易注,就有這種消息,例如:
"易之為書,窮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弼以附會之辯,而欲籠統玄旨者乎?故其敘浮義,則麗辭溢目;造陰陽,則妙賾無間。至於六爻變化,群象所效,日時歲月,五氣相推,弼皆擯落,多所不關。雖有可觀者焉,恐將泥夫大道。"(魏誌注引弼傳)
傅嘏與荀粲--
"傅嘏善言虛勝,荀粲談尚玄遠,每至共語,有爭而不相喻。裴冀州釋二家之義,通彼我之懷,常使兩情皆得,彼此俱暢。"(世說新語文學)
"荀粲謂傅嘏曰:'子等在世途間,功名必勝我,但識劣我耳。'嘏難曰:'能盛功名者識也,天下孰有本不足而末有餘者耶?'粲曰:'功名者,誌局之所獎也,然則誌局自一物耳,固非識所獨濟也,我以能使子等為貴,然未必齊子等所為也。'"(魏誌荀彧傳注)
林下諸賢--
"始向秀欲注(莊子),嵇康曰:'此書詎複須注?正是妨人作樂耳。'及成示康,曰:'殊複勝不?'又與康論養生,辭難往複。"(晉書卷四九秀傳)
按嵇向論難文字尚存,嵇主以內樂外,否定外感;秀則謂其"不病而自灸,無憂而自默,無喪而疏食,無罪而自幽,追虛僥幸,功不答勞。"(詳見下麵專章。)
此外,嵇康與阮德如有辯論宅吉凶與攝生的問題。阮信卜相說和命定論,主張宅無吉凶而難攝生;嵇雖反對命定論,而以為宅之吉凶與攝生皆可信證。可注意的是嵇康在論難中,捉住了阮德如邏輯上的弱點,即違背了拒中律,於是他說:"既曰壽夭不可求甚於貴賤,而複曰善求壽強者,必先知災疾之所自來。然後可防也。然則壽夭果可求耶?不可求也?"又如他說:"按如所論,甚有則愚,甚無則誕。今使小有便得不愚耶?了無乃得離之也。若小有則不愚,吾未知小有其限所止也,若了無乃得離之,則甚無者無為謂之誕也。......中央可得而居,恐辭辯雖巧,難可俱通,又非望於核論也。"(答釋難宅無吉凶攝生論)
由上麵諸例看來,所謂"正始之音"多以三玄為通難的題目,往返詰難,依方辯對,各通勝理,辭喻不負,如果經通若幹番,四坐皆服者,名勝名通傳為美談,理上冠族姓,名之曰某理;而自認理屈者則可從至於絕倒。世僅知"清談"之名,而不知尚有這樣的一種表裏。王僧虔所謂"談故如射,前人得破,後人應解,不解即輸賭矣"。是知清談,亦可名之曰:"理賭"。魏晉社會有四個戰場,第一戰場是農民或流人的暴動,第二戰場是五胡的入侵,第三戰場是名族的政爭,而第四戰場即概念世界的名理賭場。從上麵兩章的分析看來,這個賭場是和前三戰場直接地或間接地相聯係著的。
正始開風氣之先倡於前,六朝繼其緒而不墜,乃至變本加厲,談至傷生(如謝朗幼時,與林道人苦談,其母恐談死,急遣之還,曰,"一生所寄,唯在此兒!")。我們且把正始音緒的例子列舉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