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他時,是九歲那年除夕。自己正被幾個叔伯兄弟慫恿著去點最粗的那一串爆竹,卻遠遠地看見母親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走了過來。小小的身子有些單薄,還沒來得及細瞧,爆竹便炸開了,母親一驚,趕緊伸手捂住了那孩子的耳朵,用身子護著,生怕傷著一點。爆竹的煙彌漫在他們之間,書棠隔著煙,定定地看著那一邊,隻見那孩子沒什麼表情,不怎麼害怕的樣子,而母親倒是一臉關切,書棠有些惱。展家在城中頗有些地位,父親展百川娶了好幾房太太,卻隻得自己這麼一個兒子,打小眾星捧月,養尊處優,不論在哪裏得到的關愛都是獨一份的,何時見母親對別家孩子這般關切過?一時間,竟忘記跑開,還是身後老媽子眼疾手快,拉了他到身後去。待爆竹燃盡,紫煙散開,終於見母親牽著那孩子過來了。
“書棠,來,這是小桐,以後他和你一塊玩。”說完母親又撫摸著那孩子的頭,說:“小桐,這是你書棠哥哥,來打個招呼。”
那孩子張大了眼睛,看著書棠,半晌,低下頭,卻不說話。
“叫哥哥啊。”母親的聲音極是溫柔,又帶著幾分憐惜。
書棠心裏越發的不痛快,也不放聲,轉身跑開。其實那孩子長得挺招人喜歡的,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白淨的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可是……哼,一個男孩子,長成這副樣子做什麼?一副風吹就倒的樣子也就罷了,還要本少爺帶著他,當我是老媽子麼?這麼想著,對那孩子的不滿又多了幾分。
許多年之後回想當時這番情景,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爭寵罷了,對夏桐的愧疚之情卻又更深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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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放花燈。
過了十五,年便算是過去了。換句話說,這是人們利用過年這個機會“禮尚往來”的最後時機。家裏照常是熱鬧透了,來送禮的人送走了一撥又來一撥,門檻都要被踩爛了去。書棠這個少爺,照舊是要隨父親應酬著的。地位高些的要陪著笑,作出彬彬有禮的姿態來,地位低些的則要忍受些個虛裏八套的奉承話,還要表示出應有的謙遜來,真是無聊透了。畢竟是個孩子,忍了一上午終於做不下去了,便和父親說要去和姨娘們請安。展百川自然知道兒子是倦了,笑了笑便由了他去。
這種時候母親多是在應酬那些太太小姐們,隻有幾個不得勢的姨娘還在房中,隻得找她們去
。母親是原配夫人,又生了這麼個兒子,再加上處事得體,待人寬厚,深的父親寵愛。其他夫人們見了,即便眼紅得發紫,也是毫無辦法,既然沒有兒子可以與之爭,便把重心放在討好這個少爺身上,好給將來留條路。所以書棠一掀簾子進了屋,各位姨娘連同丫頭們便擁了過來,將他圍了個嚴嚴實實,噓寒問暖,好話連篇。什麼“少爺又精神了阿”什麼“全城所有孩子加起來也不如少爺有出息”啊,等等等等。雖隻是個孩子,但生在這種家裏又怎會連這種事都不明白,說了些台麵上的話後,終於也呆不下去了。見了個空,抱著被塞給的幾個精致花燈,請個安便逃也似的出來了。
沒怎麼多想,隻揀人少的地方走,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後院。客人大多在前廳,這裏便冷清了不少。可走著走著,遠遠地卻聽著幾個孩子的打鬧聲,不覺皺了皺眉,心說不知又是那個親戚家的在此處喧鬧。拐了個彎,隻見前麵樹下幾個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圍成一圈,不知在打什麼人。再走兩步近了一看,原來是幾個仆人家的孩子,而趴在地上暈過去的小小身影,竟然是夏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