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要講出來的,到這裏也該結束了。如今,時光已過去快有五十年了——如果你能把我的經曆寫出來,到出版的時候,恐怕距朝鮮停戰就要有半個世紀之久了。隨著我一年年老去,我越來越覺得在回憶中,遙遠的往事會變得像昨天剛剛發生一般清晰,切膚之痛讓你覺得尖刀剛剛劃破體膚。
我記得,藺有亮被地雷炸死時,剛剛年滿三十;如今這個歲數還是個參加工作不久的小夥子。到最後,我連藺有亮的一張照片都沒有——所留的關於他的唯一紀念物,便是他最初送我的那個藍色緞麵的硬殼日記本。不過我至今一閉眼,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他的麵容:清瘦的臉頰、略小而精神的黑眼瞳、高高的顴骨、醒目的絡腮胡子。當然,其他人也一樣活在我的記憶中,如生前一般鮮活:翟玉祥、李春紅、廖沙、王林、吳靜……有時你會覺得,人的回憶真是奇妙而不可思議:你在回憶中,可以找回失落的一切;我對你講述從前的故事,我便在回憶中重新經曆了過往的日日夜夜……
還有,在回憶中,我永遠年輕;那些當年陣亡的人,最年長的翟玉祥還不到四十,其他人大都二十左右,至今一閉眼,我總是見到他們青春的容顏,耳邊響起年輕的笑聲。
還有關於廖沙的一點事需要補充:據後來聽說,停戰以後,樸京淑到底找到了師文工隊,抱著一個兩歲的小男孩——一頭黃黃的卷發,模樣頗似廖沙。文工隊員們都爭著抱這個男孩,給他塞了許多糖果……樸京淑說,她知道廖沙還活著,現在停戰了,特來看望他,並要求部隊領導不要責怪廖沙,一切都是她的緣故;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批準廖沙不再回國,而留在朝鮮,和她成為一家人。
不用說,這次樸京淑確切得知了廖沙犧牲的事——這位美麗動人的少婦最終抱著孩子悲切地灑淚而去。
這件事讓我想起當時流傳的一種說法——據說停戰以後,朝鮮方麵的婦女聯合會曾給金日成寫信,要求金日成向毛主席提出,給朝鮮留五十萬中國誌願軍——由於戰爭的原因,成年男人大批戰死,使得朝鮮人口比例嚴重失調,據說男子和婦女的比例達到一比十八。聽說金日成看了婦聯會的信,為此流了淚。陳賡大將倒是說過,留就留幾十萬吧——卻被彭德懷元帥數落一通:你陳賡說了能算數?你說留就留?哪有那麼簡單的事!
傳說此事毛主席最後沒有同意。不過實際上後來誌願軍裏,也有不少人因各種原因而留在朝鮮,成了朝鮮的普通公民……
但這件事畢竟是傳說,其可信程度值得懷疑:朝鮮婦聯會居然會獅子大開口,一下子要求留誌願軍幾十萬人?不過,我們可以從這野史傳說中,窺見一個真實的信息:朝鮮人民在這場戰爭中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
還有,不能忘記的是:確有數十萬誌願軍官兵留在了朝鮮——永遠地長眠在朝鮮的山山嶺嶺之間。
即便是最後幸運地勝利回國的誌願軍,其中亦有大批的負傷者。隻看我們傷亡遠較連隊小得多的師文工隊吧,不說廖沙、王林、吳靜,單隻文工隊春夏秋冬四朵花:春紅、苦夏、秋月、冬茹,四朵花隻剩一個劉冬茹完好無損,其餘三個非死即傷。秋月從前拖著兩條讓她引為驕傲的美麗大辮子,卻因車禍生生連頭皮拽掉。雖然撿了一條命,但是回國後幾十年都不敢當眾摘帽,再酷熱的夏天也捂著一頂帽子;直到前些年有了假發套賣,她才開始戴上了假發。
而我的右腿被地雷炸傷後,經戰地醫院的簡單包紮處理,被轉送到通化治療。住了小半年醫院,傷口化膿,出綠苔,醫生說是骨髓炎,要鋸掉我的腿。我倒是無所謂:藺有亮因我而死,令我肝腸欲斷,痛不欲生;命都可以不要,鋸條腿又怎樣?倒是王統之隊長路過通化看我,得知了這個情況,找了醫院領導反映,說這麼年輕的女兵,鋸了腿容易,再長條腿可難了!以後她一輩子拄拐怎麼過呢?經王隊長做工作,院方才決定暫時不鋸我的腿。後來找了一個專家醫生,他用筷子卷了棉花,捅進我腿上的傷口,流了一杯膿;之後決定打開傷口,一看,肉裏邊全是黴綠的腐肉,就用青黴素給我清洗,用小刀割綠肉,洗一點,割一點,慢慢把爛肉全割掉。傷口創麵大,不易愈合,便植皮。先從左腿割一塊皮給傷口植皮,不成功——皮割薄了;後來又從右大腿割了一塊,這回植皮成功了……謝天謝地,我總算保住了傷腿沒被鋸掉。不過以後多年來我都穿著長褲,二十多歲的女子,不管天氣多熱,我都沒敢穿過裙子。因為我怕露出那條傷腿——那深深而彎曲的疤痕,紅亮發紫,似一條毒蛇攀附在我的腿上,看上去是觸目驚心的猙獰和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