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不久前病故的前誌願軍女文工隊員,她的故事並沒有隨她消逝。

那是二○○一年早春的一天上午,我去參加了一個遺體告別儀式。記得那天是晴天,卻覺得天空不那麼晴朗,似乎空中籠罩著若有似無的浮塵。我從公主墳乘一號線地鐵趕到八寶山。走進公墓大門之際,覺得一切都很熟悉:一輛接一輛的汽車;熙來攘往的人們;沿灰色圍牆置放著的一些紙紮的花圈。首都北京的特點之一,就是任何公共場所都不缺少往來的人群——八寶山公墓也不例外。

為了向親朋好友的遺體告別而來八寶山,已記不清多少次了。隻知道每一次來這裏送別遠行人之後,歸途中內心總不免抑鬱。一想到各色人等,從南北東西、五湖四海,跨越人生的漫長或短暫的路途,彙聚到北京,最後卻統統從八寶山公墓這一站集結,化為一縷青煙,永不歸來。想到這裏,每每搖頭歎息,情緒總要受些壓抑。尤其是有一年送別我的一位年輕戰友——一位軍隊頗有影響的作曲家,因患肺癌,年僅三十八歲便撒手人寰……望著圍著黑框的大幅遺像,一如生前在向你微笑,總覺得他的離去,也帶走了你自己的一部分……那次從八寶山送別戰友歸來,令我難受幾天。

所以此後我一般不願上八寶山。曾有幾次相熟的同事故去了,我因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沒能參加遺體告別,過後雖然遺憾,但又想:同事的音容笑貌長留我心底,我一生都不會與之告別;或許比參加了遺體告別,腦海中永遠印下死者那經人化妝後僵滯的臉,更令生者好過些。

但是這一次的遺體告別我卻必須去。因為我有承諾,有對死者的鄭重承諾。

遺體告別儀式在一間小而普通的告別室舉行。我從公墓西側大門進去,很容易就找到了那裏。

應該說,這個遺體告別儀式顯得有些冷清。稀稀落落聚到告別室前的,也不過二十多人。告別室前的水泥台階上,用黑紗圍繞死者的遺像,布置了一個簡單的靈台。葬禮像目前北京普通人去世時例行的一樣,非常簡單。主持人宣讀了一個幾頁紙的悼詞,然後是向死者遺像三鞠躬,再接著便是在哀樂聲中,依次走進告別室,由右側門進去,向安放室內的遺體行鞠躬禮,然後圍繞遺體一圈向死者告別,再與死者的遺屬握手致哀,最後由左側門魚貫而出。

但我還是感覺到這個葬禮不同尋常。

首先,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人雖然不多,卻幾乎是清一色的六七十歲的老年人。我知道,這些人都是死者年輕時的誌願軍戰友。這些人年逾花甲,青春不再。雖然來向死者永別,卻又有意無意地把這儀式當作老戰友聚會的機會。因此,男女老戰友間,握手寒暄,互致問候,不免衝淡了儀式的哀傷。

還有,令我心頭升起莫名激情的,是告別室前懸掛著的死者遺像。

或許是死者臨終的囑托,遺像使用的是死者二十歲以前的一張照片:一頂帽簷微微上翹的軍帽下,兩隻紮著辮繩的油黑的發辮間,盛開著一張年輕女性的燦爛笑臉。一縷陽光投射到照片上,那確實美麗動人的誌願軍女戰士的遺像,好似一陣春風掠過我的心頭。我也注意到,參加遺體告別的老戰士們望著死者五十多年前的照片,不免沉入各自的回憶。

誰不懷念自己的青春時代?即令是最殘酷的最飽受磨難的青春歲月,在回憶中依然是美麗的,令人懷想的!

我久久凝視著她的遺像。我並不認識年輕美麗的她,或者說,我沒見過她年輕的容貌。但是,第一眼瞥過,我就認出了遺照的主人。很顯然,我記憶中的六十多歲的老大姐,和眼前的美麗玉照之間,有著不為歲月流逝所消磨的特征;不過,更令我與這英姿煥發的遺像瞬間產生相熟甚至親情之感的,是我知道了在這年輕女性的燦爛笑容與不久前辭世的老婦人之間的人生秘密。由此,我更加確認,每一個辭世而去的人,都會帶走一部人生故事。

所幸的是,這位不久前病故的前誌願軍女文工隊員,她的故事並沒有隨她而消逝……

差不多是兩年多以前,在一九九九年的四月裏,我開始采訪些誌願軍老戰士。在此二十四年之前,從紀念朝鮮戰爭爆發四十周年前夕開始,我陸續出版了有關中國人民誌願軍出兵朝鮮的係列作品——《黑雪》、《漢江血》、《黑雨》、《血雨》,這些作品受讀者歡迎的程度是我寫作之初沒有預料到的。這套係列作品並沒有全部完成——一半是因為有其他事情的耽擱,一半是因為遭遇到某些學術以外的種種幹擾……十年一晃,有心的出版社編輯提醒我:就要到朝鮮戰爭爆發五十周年紀念日了,你的出兵朝鮮係列要不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