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吳邪並不知道他爺爺在重慶這段故事。
那時候日本人打哪裏的消息一傳,百姓就紛紛逃難而去。長沙逃不過這命運,武漢也沒有。一路退,隻有去陪都。
解雨臣也是收到電話,才想起解家在重慶有座老宅。近來這邊政府在做文物保護,雖說當初東西都已收歸公家了,但後來也還了回去。總有個解家的名字,不是敢怠慢的主。電話裏詢問解雨臣的處置意見。解雨臣說保護是好事,隻表示想去看一看。也是順道西南這邊處理盤口的事,約了吳邪一道,來這一趟算是二人放個小假的意味。那個時候兩個爺爺都還
未成家,他是聽說,五爺在重慶住的解家。
渝中一條有些年頭的街,像這邊許多老街一樣,兩行高大年老的法國梧桐,處處是舊址,銀行,外國辦事處,基督堂,老公館。大都是石建築,帶著那年代獨有的風味。
一座公館前高大擁擠的梧桐樹,綠葉罩到大門高。這時節,蟬鳴尚算不得聒噪,反而帶來了綠意。狹窄道路上停了一隻通身灰裏雜白的無名鳥雀,有誰驚動了它,忽地就撲騰著翅膀飛走了。那黑貓撲了個空,揚起兩隻前爪向著空中的灰雀憤怒地抓撓,咧著嘴壓低聲音嘶叫,終於也沒了影蹤。這靜謐,擁擠,充滿光陰氣息的裏弄,綠葉斑駁又斑駁,等待兩個年輕人推開那扇門,如同曾經的兩人一樣。依然是一九三八的夏日,停留重慶的往事。
人的善惡評說都是模糊的。當初做盡壞事的人,在國難臨頭的當兒也能成英雄。倭日侵華,九門擱下恩怨,從未如此的一心一意。陳皮阿四說,日本殺人成性,殺他們我上癮。那幾乎是九門當時的寫照,手段或明或暗,或痛快或折磨。每個人都帶著莫大的恨意,日本人要滅我們的種,誰他媽埋頭做犢子?那時候五爺的狗還有個用處是閹人。咬了之後狗都要吐,五爺說怕是比吃了小九九的麵還惡心。
其實去了重慶後,有許多時候,五爺都回了敵戰區抗日,在被大火燒過的長沙。他不像解九產業多,商業性強,需要在後方主持,所以在重慶的歲月都是零散的,隻有負了傷會待很久養病,因為解九不會放他。
老街。解雨臣拿取來的鑰匙開門。之前兩人去泡了溫泉,舒服的毛孔都通透完了,筋骨像重生了一樣。出來走走放鬆放鬆還是好。吳邪揉著肩站在解雨臣身後等他。
剛在基督堂門口秤了一斤特產柑橘提在解雨臣手裏,門鎖大概被換過,但還是生了鏽,不知道那個年頭的,開起來有點費勁。吳邪把橘子提過來,抬頭看樹上雀兒吱吱喳,逗了幾下,直到哢噠一聲,他回頭。解雨臣推開門,退開一步,手指勾著鑰匙向他笑,“開了。”
走進來帶上門,屋裏比想象中幹淨,被打掃過,可能是政府的或解雨臣的人。吳邪抬頭看了看高高的天花板,歐式吊頂,如今已很少有人家裝這樣高的屋頂,時代感一下子就出來了。他想摸根煙來點上,卻恍悟不是給解雨臣收走了?於是別過頭去瞪了後者一眼,見解雨臣正往樓上走,跟了過去。
解雨臣進了書房,翻起桌上一麵扣著的相框。木製的東西拿在手裏還有些厚重。照片是九爺和五爺,兩個年輕人,一個定製西裝修身幹練,一個是對襟綢衫,月牙白,能看到婉轉流光的暗紋,水浪還是祥雲?五爺抱著狗,眉目很溫柔,眼睛微眯,仿佛是給閃光晃了眼。背後的照相館布景有些暗,有些模棱,大約是海罷。
這照片家裏相簿也收有,沒想這裏竟也留了下來。解雨臣一手插兜,一手拿著照片,笑了笑。吳邪湊過去沒看幾眼,就見他把照片啟了出來。背麵一行雋逸瀟灑的鋼筆墨跡,原來照片上的凸起就是這麼來的。
“古有越人歌曰,心悅君兮君不知,今讀來始知愁何,故引。九五合影,二十七年七夕留念重慶”解雨臣念出來,嘖了一聲,“爺爺難得這麼矯情。”吳邪搶過來看,一時無言,又放了回去,麵色頗不自然,真是沒想到解九爺……還是裝作不知道的好。他瞥了解雨臣一眼,偷偷摸摸,像做賊。解雨臣對上他眼睛,坦然一笑,道,收起來吧,五爺這張拍的好。
民二十七年。清晨的陪都露濕霧重。
吳五從房中走出來,麵色有些白,叫正在吃早餐看報的人,“小九九”。解九抬頭,吳五爺穿件絲綢的對襟襯衫,隻扣了下麵幾顆,敞著肩,男人間這樣也正常得很。解九放下報,偏頭,睡得好不好?吳五笑了笑,還行。解九走過來,看了他幾眼,像在研究骨董,吳五莫名其妙,聽到他命令,“脫了。”吳老狗罵,“脫你媽,哪根經搭錯了。”解九爺根本不在意,走上一步解他扣子,我看看傷。
一聽這話,吳五爺安靜下來。傷口在左肋,靠近心髒,這個距離實在太危險,危險到解九都害怕能不能救回他來。除了解九爺的德國大夫,也難有人把他從閻王那兒拉回來了。解九爺說,“恢複的還可以。”他看著五爺,笑笑,五哥怎麼謝我。吳老狗憤憤拽脫他的手,就知道你沒那麼便宜,怎麼,還要老子以身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