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說時,宋潤卿來了。他道:“哎呀!又受人家這樣重的禮,哪裏使得?無論如何,我們要回人家一些禮物。”冷太太道:“回人家什麼呢?我是想不起來。”宋潤卿道:“當然也要值錢的。回頭我在書箱裏找出兩部詩集送了去罷。”冷太太道:“也除非如此,我們家裏的東西,除了這個,哪有人家看得上眼的哩。”到了次日,宋潤卿撿了一部《長慶集》,一部《隨園全集》,放在玻璃匣子裏送了過去。宋潤卿的意思,這是兩部很好的版子,而且曾經他大哥工楷細注過的,真是不惜金針度人,不但送禮而已。誰知燕西看也沒有看,就叫聽差放在書架子上去了。他心裏想著,綢料是送去了,知道她哪一天穿,哪一天我能看見她穿?倘若她一時不作衣服呢,怎樣辦呢?自己呆著想了一想,拍了一拍手,笑起來道:“有了,有了,我有主意了。”立刻叫金榮打一個電話到大舞台去,叫他們送兩張頭等包廂票來,這兩個包廂,是要相連在一處的。不連在一處,就不要。一會兒,大舞台帳房,將包廂票送來了。燕西一看,果然是相連的,很是歡喜。到了次日,便借著來和宋潤卿談詩,說是人家送的一張包廂票,我一個人也不能去看,轉送給裏麵冷太太罷。這戲是難得有的,倒可以請去看看。宋潤卿接過包廂票一看,正是報上早已宣傳的一個好戲,連忙拿著包廂票,進去告訴冷太太去了。那冷太太聽說金家少爺來了,看在人家迭次客氣起見,便用四個碟子,盛了四碟幹點心出來。燕西道:“這樣客氣,以後我就不好常來了。我們一牆之隔,常來常往,何必費這些事?隻是你這邊把牆堵死了,要不然,我們還可以同一個門進出呢。那個管房子的王得勝,性情非常怠慢,我早就說,趕快把這牆修起來。他偏是一天挨一天,挨到現在。”宋潤卿道:“不要緊,彼此相處很好,還分什麼嫌疑嗎?依我說,最好是開一扇門,彼此好常常敘談,免得繞一個大彎子。”燕西道:“好極了!就是那樣辦罷,我就能多多領教了。”這是第一日說的話,到了第二日,王得勝就帶著泥瓦匠來修理牆門,那扇門由那裏對這邊開,正象是這裏一所內院一般。開了門以後,燕西時常地就請宋潤卿過去吃便飯,吃的玩的,又不時地往這邊送。冷太太見燕西這樣客氣,又彬彬多禮,很是過意不去。有時燕西到這邊來,偶然相遇,也談兩句話,就熟識許多了。時光容易,一轉身就是三天,到看戲的日子隻一天了。清秋早幾天,已經把那樣藕色的綢料,限著裁縫趕做,早一天,就做起來了。到了這天晚上,燕西又對宋潤卿說,不必雇車,可以叫他的汽車送去送來。宋潤卿還沒有得冷太太同意,先就滿口答應了。進去對冷太太道:“我們今天真要大大舒服一天了,金燕西又把汽車借給我們坐了。”韓媽笑道:“我還沒坐過汽車呢,今天我要嚐嚐新了。”清秋道:“坐汽車倒不算什麼,不過半夜裏回來,省得雇車,要方便許多。”冷太太原不想坐人家的車,現在見他們一致讚成,自己也就不執異議。吃過晚飯,燕西的汽車,早已停在門口。坐上汽車,不消片刻,到了大舞台門口。燕西更是招待周到,早派金榮在門口等候。一見他們到了,便引著到樓上包廂裏來,那欄幹護手板上,幹濕果碟,煙卷茶杯,簡直放滿了。那戲園子裏的茶房,以為是金家的人,也是加倍恭維。約摸看了一出戲,燕西也來了,坐在緊隔壁包廂裏。冷太太、宋潤卿看見,也忙打招呼。燕西卻滿麵春風地和這邊人一一點頭,清秋以為人家處處客氣,不能漠然置之,也起身點了一點頭。燕西見清秋和他行禮,這一樂真出乎意外。眼睛雖然是對著戲台上,戲台上是紅臉出,或者是白臉出,他卻一概沒有理會。冷太太和清秋,都不很懂戲,便時時去問宋潤卿。這位宋先生,又是一年不上三回戲園子的人,他雖然知道戲台上所演的故事,戲子唱些什麼,他也是說不上來。後來台上在演《玉堂春》,那小旦唱著咿咿呀呀,簡直莫名其妙。這出戲的情節是知道的,可惜不知道唱些什麼。燕西禁不住了,堂台上還未唱之先,燕西就把戲詞先告訴宋潤卿,作一個“取瑟而歌,使之聞之”的樣子。冷太太母女,先懂了戲詞,再一聽台上小旦所唱的,果然十分有味。直待一出戲唱完了,方才作聲。因為這一出戲聽得有味了,後來連戲台上種種的舉動,也不免問宋潤卿,問宋潤卿,就是表示問燕西,所以燕西有問必答。後來戲台上演《借東風》,見一個人拿著一麵黑布旗子,招展穿台而過。清秋道:“舅舅!這是什麼意思?”宋潤卿道:“這是一個傳號的兵。”清秋道:“不是的吧,那人頭上戴了一撮黃毛,好象是個妖怪。”宋潤卿笑道:“不要說外行話了,《三國演義》裏麵,哪來的妖怪?”燕西見他二人全說得不對,不覺對宋潤卿笑了一笑,說道:“不是妖怪,和妖怪也差不多呢。”宋潤卿道:“怎麼和妖怪差不多?當然不是神仙,是鬼嗎?”燕西道:“不是神仙,也不是鬼,他是代表一陣風刮了過去。一定要說是個什麼,那卻沒法指出,舊戲就是這一點子神秘。”清秋聽了,也不覺笑起來。燕西見她一笑,越發高興,信口開河,便把戲批評了一頓。這時他兩人雖沒有直接說話,有意無意之間,已不免偶然搭上一二句。
等戲將要唱到吃緊處,燕西便要走。宋潤卿道:“正是這一出好看,為什麼卻要走?”燕西道:“我想先坐了車子走,回頭好來接你們。”宋潤卿道:“何必呢?我們都坐這車回去好了。你那汽車很大,可以坐得下。”冷太太道:“是的,就一道回去罷,這樣夜深,何必又要車夫多走一趟呢?”燕西道:“那可擠得很。”宋潤卿一望,說道:“一共五個人,也不多。”燕西見他如此說,當真就把戲看完。一會兒上車,清秋和韓媽都坐在倒座兒上。燕西道:“不必客氣,冷小姐請上麵坐罷。”清秋道:“不!這裏是一樣。”燕西不肯上車,一定要她坐在正麵。於是清秋、冷太太、宋潤卿三人一排,韓媽坐在清秋對麵,燕西坐在宋潤卿對麵。宋潤卿笑道:“燕西兄,大概在汽車上坐倒座兒,今天你還是第一回。”燕西道:“不,也坐過的。”說話時,順手將頂棚上的燈機一按,燈就亮了。清秋有生人坐在當麵,未免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撫弄手絹。燕西見人家不好意思,也就跟著把頭低了下去,在這個當兒,不覺看到清秋腳上去。見她穿著是雙黑線襪子,又是一雙絳色綢子的平底鞋,而且還是七成新,心裏不住地替她叫屈。身上穿了這樣一件漂亮的長衫,鞋子和襪子,這樣的湊合,未免美中不足。隻這一念之間,又決定和她解決這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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