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評論員弗雷德裏克和瑪麗·布魯賽特在影評中提到了現代人孤獨的生存境遇:“當今,人們被民族、文化、語言和習俗相互隔離。盡管大眾媒體和因特網聲稱將把我們連成一個整體,但事實上隔閡比之前任何時代都更為嚴重。”然而,雖說人與人之間存在著越來越深的隔閡已是不爭的事實,但如何在普遍的意義上把它揭示出來卻殊非易事。在這一點上,導演伊納利圖顯示出了極大的勇氣,《巴別塔》直麵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立意鮮明。在接受電影評論員約什·霍洛維茨的采訪時伊納利圖說,“社會和政治主題隱含其中,但影片真正想表達的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的主題就自我表達的困難,在戛納電影節接受采訪時,伊納利圖解釋說:“這部電影和角色之間的聯係所要表達的正是:所有這些處於不同層次的人們,不管屬於哪種文化、國家、宗教、年齡、社會階層……在麵對他們的丈夫、妻子、兒女時,都感到自我表達的無能為力。”
除了觀點和勇氣還要有恰當的契入點,這就是“巴別塔故事”。巴別塔故事源出《舊約》,講得是起初人類說著同樣的語言,他們決定建造一座通天的塔,既可揚名也便於聯絡。這個狂妄的計劃弄得上帝坐立不安,害怕塔建成後人類會無所不能,上帝於是變亂了人類的語言。這造成了溝通的困難,人類不得不放棄建塔,並分散到了世界各地。千百年來,故事廣為傳播,並獲得了豐富的內涵,而“隔閡”則是其最基本的主題之一。巴別塔故事無疑為影片提供了最為激動人心的靈感。布拉德·皮特在采訪時談到了影片“命名”的過程,他說:“當導演告訴我這部影片的主題是關於人類的溝通時,我馬上意識到這是一部相當難以把握的影片,包括為影片取什麼樣的名字、什麼樣的詞語可以涵蓋人類溝通這個主題——可以展現出它的野心、它的美麗和它存在的問題?我們幫助導演推薦過不少片名,但最後當他提出‘巴別塔’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特別合適。”古老而又影響深遠的“巴別塔”就這樣成了影片主題最完美的象征,它既賦予這部以寫實著稱的影片以厚重的曆史感,又為影片贏得了大量“潛在的觀眾”。
巴別塔既是影片敘事的起點自然也是理解影片寓意的一把鑰匙。巴別塔故事賦予語言巨大的力量,語言統一時人類無所不能,連上帝都害怕。這種表述雖然是神話式的,但並非沒有現實基礎。語言絕不僅僅隻是交流的工具。恩格斯說過,首先是勞動,然後是語言和勞動一起,成了兩個最主要的推動力,在它們的影響下,猿的腦髓就逐漸地變成人的腦髓。可見語言在人類發展進化過程中的作用是決定性的。德國語言哲學家威廉·洪堡的觀點更徹底,在他看來,語言不僅僅是心靈的表達,而且本身就是一個世界,以及一種世界觀。各種不同的語言,都意味著對世界的不同看法,並且意味著不同的聯係思想的方式。就此而言,語言的統一就意味著全人類的齊心協力,結果必然是凝聚起巨大的能量而無所不能,果真如此,上帝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畢竟上帝之所以為上帝不過是因為他是無所不能的“萬能”。可見,上帝的擔心不無道理。反之,語言的不統一就必然導致隔閡,並產生巨大的破壞力。不幸的是語言被變亂了,隔閡也就成了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的宿命。
理查德和蘇珊之間的隔閡因而是不可避免的。夫婦倆一出場就處於緊張狀態之中,試圖把原因追溯到“畫外”夫婦倆小兒子的死是不現實的,盡管這不失為一條線索,但也僅此而已,因為影片直到結束也沒能提供一個哪怕稍有說服力的解釋,甚至連進一步的暗示也沒有。導演的意圖顯然是希望觀眾把注意力集中於兩人當下的對話,事實上,造成緊張的原因也的確無須外求,而就在對話本身。蘇珊問理查德為什麼要出來旅遊,理查德似乎完全不明白蘇珊在問什麼,而後思索良久卻隻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這句話讓蘇珊的心情變得更加惡劣,隨後她就倒掉了理查德的冰塊。理查德盡量克製自己,勸蘇珊放鬆情緒,然而他臉上還是不經意地流露出了責備的神情,這進一步激怒了蘇珊。理查德努力避免衝突,誠心實意地說“我不想吵架”,誰知卻引發了一場真正的爭吵。
當今,人們被民族、文化、語言和習俗相互隔離。盡管大眾媒體和因特網聲稱將把我們連成一個整體,但事實上隔閡比之前任何時代都更為嚴重。
——電影評論員弗雷德裏克和瑪麗·布魯賽特
為什麼會這樣呢?蘇珊和理查德顯然是相愛的,兩人無名指上醒目的結婚戒指可以為證。另外,影片中有一特寫鏡頭:蘇珊下意識緊緊地抓住了理查德的手,理查德也用力地握住蘇珊的手。盡管蘇珊很快就痛苦而又無奈地把手抽回了,但這一意味深長的細節還是無可爭辯地說明他們是深愛著對方的。然而,他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刺激著對方的神經,加深裂痕,激化矛盾。蘇珊倒掉冰塊難道不是出於對理查德健康的考慮麼?但一訴諸言語行為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挑釁。顯然他們不是不想“好好說”,而是根本辦不到。沒有刻意的譏諷,也無所謂誤解,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而又不可避免。他們完全處於情境化的語言中而不能自製,這一刻,不是他們掌握了語言,而是語言控製了他們。當理查德說“我也不知道”的時候,他是真的不知道,不是不知道為什麼來旅遊——通過旅遊緩解矛盾的目的其實很明確,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一刻他成了語言的奴隸,困惑、疑慮、委屈、悲傷、無奈,還有那麼一點點莫名的慍怒,都一起寫在了滄桑的臉上。
事實上,《巴別塔》中的每一處隔閡和誤解都打上了宿命的色彩,體現了不可為人所把握的必然性。艾哈邁德和優素福一起長大,一同牧羊、玩耍、兜風,難道不是手足情深的兄弟嗎?然而倆人的爭吵似乎沒完沒了。安二郎自妻子死後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女兒千惠子身上,從起居飲食到看病上學照顧的周周到到。千惠子也是愛爸爸的,在警察麵前竭力為爸爸辯護,可是兩人之間的隔閡卻日深一日,以至到了一開口就要吵架的地步。這同千惠子是個啞巴沒有任何關係,父女倆的交流在語法上沒有任何問題,而且在家庭沒有發生變故前,兩人顯然能夠進行很好的溝通。隻能說這就是生活,《巴別塔》絕對是寫實主義的,所選的事例都來源於人們再熟悉不過的日常生活。誰也不想製造嫌隙,但隔閡無處不再,一切都不可避免,因為語言早已被上帝變亂。
在導演伊納利圖看來,最嚴重的隔閡無疑是“愛”的隔閡,幾乎在每一次接受采訪時他都要強調這一點。他在戛納電影節接受采訪時就說:“我想,作為人,使我們快樂的東西是極其不同的,它有賴於文化或種族。而那使我們悲傷可憐的東西卻是共同的,那就是既無法愛,也無法被愛觸動;既沒有能力感知愛,更不知如何表達愛。這是人所經驗到的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同樣令人痛苦的是,即使有了愛也極易受到傷害,我想這是把我們聯係到一起的最具悲劇性的兩件事。”這正是影片的基調,弗雷德裏克和瑪麗·布魯賽特一針見血地指出:“眾所周知,世界所有的宗教都視愛為最強大而又最令人痛苦的情感。《巴別塔》展示了愛由於憤怒、恐懼、憎恨和暴力而被漠視、揮霍或破壞的後果,將讓你了解愛的許多負麵影響。”反過來,這些“負麵影響”也使得隔閡主題更加突出。
德國著名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有句經典名言:“能說的就應該說清楚,不能說的就保持沉默。”“沉默”似乎不失為麵對隔閡的一種很好的方式,然而現實決不會讓人如此輕鬆,問題是隔閡總伴隨著傷害,讓人無處逃避。許多詮釋者都認為,上帝變亂語言後,帶給人類的絕不僅僅隻是“混亂”,還有不折不扣的“混戰”。中世紀著名的《貝德福德祈禱書》中有一幅巴別塔插圖描繪的就是混戰情景:建塔的人們丟下工作,棍棒相向,石頭橫飛,傷員滿地。猶太人經典《塔木德》對此的注解是:沒有人能夠理解同伴的語言——有人要一塊磚,別人卻給了他泥土,他一氣之下就打破了對方的腦袋。伊納利圖對隔閡必然導致傷害深有感觸,戛納電影節,他在接受采訪時說:“當你不能被言辭感動,也不能用言辭感動別人時,身體就成了一件武器,一種誘惑,而這正是故事所想表達的最令人震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