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有誌竟成(2 / 3)

經此失敗而後,回顧中國之人心,已覺與前有別矣。當初次之失敗也,舉國輿論莫不目予輩為亂臣賊子、大逆不道,咒詛謾罵之聲,不絕於耳;吾人足跡所到,凡認識者幾視為毒蛇猛獸,而莫敢與吾人交遊也。惟庚子失敗之後,則鮮聞一般人之惡聲相加,而有識之士且多為吾人扼腕歎惜,恨其事之不成矣。前後相較,差若天淵。吾人睹此情形,中心快慰,不可言狀,知國人之迷夢已有漸醒之兆。加以八國聯軍之破北京,清後、帝之出走,議和之賠款九萬萬兩而後,則清廷之威信已掃地無餘,而人民之生計從此日蹙。國勢危急,岌岌不可終日。有誌之士,多起救國之思,而革命風潮自此萌芽矣。

時適各省派留學生至日本之初,而赴東求學之士,類多頭腦新潔,誌氣不凡,對於革命理想感受極速,轉瞬成為風氣。故其時東京留學界之思想言論,皆集中於革命問題。劉成禺在學生新年會大演說革命排滿,被清公使逐出學校。而戢元成、沈虯齋、張溥泉等則發起《國民報》,以鼓吹革命。留東學生提倡於先,內地學生附和於後,各省風潮從此漸作。在上海則有章太炎、吳稚暉、鄒容等借《蘇報》以鼓吹革命,為清廷所控,太炎、鄒容被拘囚租界監獄,吳亡命歐洲。此案涉及清帝個人,為朝廷與人民聚訟之始,清朝以來所未有也。清廷雖訟勝,而章、鄒不過僅得囚禁兩年而已。於是民氣為之大壯。鄒容著有《革命軍》一書,為排滿最激烈之言論,華僑極為歡迎;其開導華僑風氣,為力甚大。此則革命風潮初盛時代也。

壬寅、癸卯之交,安南總督韜美氏托東京法公使屢次招予往見,以事未能成行。後以河內開博覽會,因往一行。到安南時,適韜美已離任回國,囑其秘書長哈德安招待甚殷。在河內時,識有華商黃龍生、甄吉亭、甄璧、楊壽彭、曾齊等,後結為同誌,於欽廉、河口等役盡力甚多。河內博覽會告終之後,予再作環球漫遊,取道日本、檀島而赴美歐。過日本時,有廖仲愷夫婦、馬君武、胡毅生、黎仲實等多人來會,表示讚成革命。予乃托以在東物識有誌學生,結為團體,以任國事,後同盟會之成立多有力焉。自惠州失敗以至同盟會成立之間,其受革命風潮所感,興起而圖舉義者,在粵則有李紀堂、洪全福之事,在湘則有黃克強、馬福益之事,其事雖不成,人多壯之。海外華僑亦漸受東京留學界及內地革命風潮之影響。故予此次漫遊所到,凡有華僑之處,莫不表示歡迎,較之往昔大不同矣。

乙巳春間,予重至歐洲,則其地之留學生已多數讚成革命。蓋彼輩皆新從內地或日本來歐,近一二年已深受革命思潮之陶冶,已漸由言論而達至實行矣。予於是乃揭櫫吾生平所懷抱之三民主義、五權憲法以號召之,而組織革命團體焉。於是開第一會於比京,加盟者三十餘人;開第二會於柏林,加盟者二十餘人;開第三會於巴黎,加盟者亦十餘人。開第四會於東京,加盟者數百人,中國十七省之人皆與焉,惟甘肅尚無留學生到日本,故闕之也。此為革命同盟會成立之始。因當時尚多諱言“革命”二字,故隻以同盟會見稱,後亦以此名著焉。自革命同盟會成立之後,予之希望則為之開一新紀元。蓋前此雖身當百難之衝,為舉世所非笑唾罵,一敗再敗,而猶冒險猛進者,仍未敢望革命排滿事業能及吾身而成者也;其所以百折不回者,不過欲有以振起既死之人心,昭蘇將盡之國魂,期有繼我而起者成之耳。及乙巳之秋,集合全國之英俊而成立革命同盟會於東京之日,吾始信革命大業可及身而成矣。於是乃敢定立“中華民國”之名稱而公布於黨員,使之各回本省,鼓吹革命主義,而傳布中華民國之思想焉。不期年而加盟者逾萬人,支部則亦先後成立於各省。從此革命風潮一日千丈,其進步之速,有出人意表者矣!

當時外國政府之對於中國革命黨,亦多刮目相看。一日予從南洋往日本,船泊吳淞,有法國武官布加卑者,奉其陸軍大臣之命來見,傳達彼政府有讚助中國革命事業之好意,叩予革命之勢力如何。予略告以實情。又叩以:“各省軍隊之聯絡如何?若已成熟,則吾國政府立可相助。”予答以未有把握。遂請彼派員相助,以辦調查聯絡之事。彼乃於駐紮天津之參謀部派定武官七人,歸予調遣。予命廖仲愷往天津設立機關,命黎仲實與某武官調查兩廣,命胡毅生與某武官調查川滇,命喬宜齋與某武官往南京、武漢。時南京、武昌兩處新軍皆大歡迎。在南京有趙伯先接洽,約同營長以上各官相見,秘密會議,策劃進行。而武昌則有劉家運接洽,約同同誌之軍人在教會之日知會開會,到會者甚眾,聞新軍鎮統張彪亦改裝潛入。開會時各人演說,大倡革命,而法國武官亦演說讚成,事遂不能秘密。而湖廣總督張之洞乃派洋關員某國人尾法武官之行蹤,途上與之訂交,亦偽為表同情於中國革命者也。法武官以彼亦西人,不之疑也,故內容多為彼探悉。張之洞遂奏報其事於清廷,其中所言革命黨之計劃,或確或否。清廷得報,乃大與法使交涉。法使本不知情也,乃請命法政府何以處分布加卑等。政府飭彼勿問,清廷亦無如之何。未幾法國政府變更,而新內閣不讚成是舉,遂將布加卑等撤退回國。後劉家運等則以關於此事被逮而犧牲也。此革命運動之起國際交涉者也。

同盟會成立未久,發刊《民報》鼓吹三民主義,遂使革命思潮彌漫全國,自有雜誌以來可謂成功最著者。其時慕義之士,聞風興起,當仁不讓,獨樹一幟以建義者,踵相接也。其最著者,如徐錫麟、熊成基、秋瑾等是也。丙午萍醴之役,則同盟會會員自動之義師也。當萍醴革命軍與清兵苦戰之時,東京之會員莫不激昂慷慨,怒發衝冠,亟思飛渡內地,身臨前敵,與虜拚命,每日到機關部請命投軍者甚眾。稍有緩卻,則多痛哭流淚,以為求死所而不可得,苦莫甚焉。其雄心義憤,良足嘉尚。獨惜萍鄉一舉為會員之自動,本部於事前一無所知,故臨時無所備。然而會員之紛紛回國從軍者,已相望於道矣。尋而萍醴之師敗,而禹之謨、劉道一、寧調元、胡瑛等竟被清吏拿獲,或囚或殺者多人。此為革命同盟會會員第一次之流血也。

由此而後,則革命風潮之鼓蕩全國者,更為從前所未有,而同盟會本部之在東亦不能久為沉默矣。時清廷亦大起恐慌,屢向日本政府交涉,將予逐出日本境外。予乃離日本,而與胡漢民、汪精衛二人同行而之安南,設機關部於河內,以籌劃進行。旋發動潮州黃岡之師,不得利,此為予第三次之失敗也。繼又命鄧子瑜發難於惠州,亦不利,此為予第四次之失敗也。

時適欽、廉兩府有抗捐之事發生,清吏派郭人漳、趙伯先二人各帶新軍三四千人往平之。予乃命黃克強隨郭人漳營,命胡毅生隨趙伯先營,而遊說之以讚成革命。二人皆首肯,許以若有堂堂正正之革命軍起,彼等必反戈相應。於是一麵派人往約欽廉各屬紳士鄉團為一致行動,一麵派萱野長知帶款回日本購械,並在安南招集同誌,並聘就法國退伍軍官多人,擬器械一到,則占據防城至東興一帶沿海之地,為組織軍隊之用。東興與法屬之芒街,僅隔一河,有橋可達,交通甚為利便也。滿擬武器一到,則吾黨可成正式軍隊二千餘人,然後集合欽州各鄉團勇六七千人,而後要約郭人漳、趙伯先二人所帶之新軍約六千餘人,便可成一聲勢甚大之軍隊。再加以訓練,當成精銳,則兩廣可收入掌握之中。而後出長江以合南京、武昌之新軍,則破竹之勢可成,而革命可收完全之效果矣。乃不期東京本部之黨員忽起風潮,而武器購買運輸之計劃為之破壞。至時防城已破,武器不來,予不特失信於接收軍火之同誌,並失信於團紳矣。而攻防城之同誌至時不見武器之來,乃轉而逼欽州,冀郭軍之響應。郭見我軍之薄弱,加以他軍為之製,故不敢來。我軍遂進圍靈山,冀趙軍之響應。趙見郭尚未來,彼亦不敢來。我軍以力薄難進,遂退入十萬大山。此為予第五次之失敗也。

欽廉計劃不成之後,予乃親率黃克強、胡漢民並法國軍官與安南同誌百數十人,襲取鎮南關,占領三要塞,收其降卒。擬由此集合十萬大山之眾,而會攻龍州。不圖十萬大山之眾以道遠不能至,遂以百餘眾握據三炮台,而與龍濟光、陸榮廷等數千之眾連戰七晝夜,乃退入安南。予過諒山時為清偵探所察悉,報告清吏。後清廷與法國政府交涉,將予放逐出安南。此為予第六次之失敗也。

予於離河內之際,一麵令黃克強籌備再入欽廉,以圖集合該地同誌;一麵令黃明堂窺取河口,以圖進取雲南,以為吾黨根據之地。後克強乃以二百餘人出安南,橫行於欽、廉、上思一帶。轉戰數月,所向無前,敵人聞而生畏,克強之威名因以大著。後以彈盡援絕而退出。此為予第七次之失敗也。

予抵星洲數月之後,黃明堂乃以百數十人襲得河口,誅邊防督辦,收其降眾千有餘人,守之以待幹部人員前往指揮。時予遠在南洋,又不能再過法境,故難以親臨前敵以指揮之,乃電令黃克強前往指揮。不期克強行至半途,被法官疑為日本人,遂截留之而送之回河內;為清史所悉,與法政府交涉,乃解之出境。而河口之眾,以指揮無人,失機進取,否則,蒙自必為我有,而雲南府亦必無抵抗之力。觀當時雲貴總督錫良求救之電,其倉皇失措可知也。黃明堂守候月餘,人自為戰,散漫無紀;而虜四集,其數約十倍於我新集之眾,河口遂不守。而明堂率眾六百餘人退入安南。此為予第八次之失敗也。

後黨人由法政府遣送出境,而往英屬星加坡。到埠之日,為英官阻難,不準登岸。駐星法領事乃與星督交涉,稱此六百餘眾乃在河口戰敗而退入法境之革命軍,法屬政府以彼等自願來星,故送之至此雲雲。星督答以中國人民而與其本國政府作戰,而未得他國承認為交戰團體者,本政府不能視為國事犯,而隻視為亂民;亂民入境,有違本政府之禁例,故不準登岸。而法國郵船停泊岸邊兩日。後由法屬政府表白:當河口革命戰爭之際,法政府對於兩方曾取中立態度,在事實上直等於承認革命黨之交戰團體也,故送來星加坡之黨人,不能作亂民看待等語。星政府乃準登岸。此革命失敗之後所發生之國際問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