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雪,天上宛若決開了口子,雪花的瀑流慘白閃光,借著朔風的聲威,肆無忌憚地向著大地傾瀉。臨近子夜了,天地一白,天地一靜,天地一寒,隱隱約約看見小鎮子瑟縮在黑暗中,挺可憐的樣子,有三五點黃昏的路燈,顫抖著仿佛馬上就要熄滅。
我跺著凍得僵硬的雙腳,站在這座大城市遠郊的公共汽車起點站,一種異鄉人的陌生感油然而生。我不屬於這座城市,不屬於這個遠郊的車站,我隻是因為出差路過這座城市,應父親的囑托,來探看他的一個老朋友。
吃過晚飯,興致勃勃的老前輩,大概是寂寞得太久,硬留下我聽他那無休無止且毫無邏輯的話題,城市改革、“法輪功”鬧事、美國“9?11”恐怖事件、申奧成功……然後,又發起了牢騷:“你過下子去搭車,就會看見一大群準備往城裏趕的人,他們是城裏的特困企業的下崗工人,如今卻成了農民企業家的打工仔打工妹,工人階級是先進階級啊,淪落到這步田地……”瞅一個空,我看了看手表,很有禮貌地起身告辭,我得趕回城裏的賓館去,明天上午得趕火車。
他不無遺憾地說:“誰說我們兩代人有代溝?我們談得很好嘛。下次你一定來啊。”我臨出門時,心裏說:“我永遠也不來了。”
陸陸續續,有不少人往車站走來,不一會,居然擠攏黑壓壓一片人影,分不清男女,也辨不出年紀的大小,每個人都是衣領高豎,把頭拚命往裏縮,加上帽子、圍脖、口罩的嚴防死守,像胖墩墩的麵粉袋一樣。留在外麵的隻有一雙眼睛,很疲憊,很暗淡。我想起剛才那位老前輩的話,這些人定是城裏的下崗工人,在這遠郊的村鎮打工,剛剛下夜班,還得趕回市區的家裏去。
這麼大的雪,這麼重的寒,這麼深的夜,富起來的農民企業家,一定是不肯提供宿舍的,提供宿舍就得提供暖氣、熱水、電,那當然太不合算了。而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定是千萬愁緒,稍有辦法的人是不會來受這份罪的,我相信我的揣測沒有錯,生存畢竟是第一位的事。
雪花很快染白了我的黑呢長大衣,我想起古詩詞中的句子:“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但落的不是白梅花,是雪花,可以略動幾字,改成“郊外落雪如梅亂,拂了一身還滿”。天真冷,朔風竟把我一層一層的包裝刺穿,一直刺到心坎上。麻木的腳,似乎已經不屬於我了,我想使勁跺跺,但周圍的人都靜成了雕塑,也就覺得應該同甘共苦,咬著牙忍受下去。車遲遲不來。我突然感到了孤獨和寂寞,這裏麵的人沒一個認識的,要不,說幾句話,罵一罵這折磨人的車,彼此間開個玩笑,也可以驅一驅寒氣。
車要準十二點才來。
誰走到我身邊來了,腳步輕輕的,然後小心翼翼地停了下來,和我挨得很近,我轉過身子,看見了她,是一個年輕女人!她沒有用紗巾把頭裹住,也沒有帶絨線帽子;穿著一件粗毛線織的外套,暗紅色的。因為她穿得不厚實,便可辨出她身子的單薄、嬌小。她的頭發上落滿了雪花,厚厚的一層,很沉重的樣子,仿佛她的頭會不堪重負。她居然沒有戴口罩,和我一樣讓整個臉暴露在外麵。這一點使我很感動。
我在冬季再冷的日子也不戴口罩,似乎為了讓別人明白我沒有要遮掩什麼的嫌疑。
她靜靜地站在我麵前,靜靜地望著我,小巧的嘴唇緊緊地抿著,什麼話也沒有說。她是不是也把我當作一個打工仔了,而且是新來的?在等車的人群中,又一定發現了我的臉和她的一樣,沒有那一塊口罩的白,便產生了某種親切感?在這一刻,麵對她,我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憐惜之情,這麼多人同時擠一輛車,如此孱弱的她擠得上去嗎?假如擠不上去,她該怎麼辦?
我朝她點了點頭,她淺淺地笑了一下。
我想,她一定是有家的人,如果還是父母身邊的嬌嬌女,即使下崗了,有老人嗬護著,沒有打這一份工的必要。成了家,她不得不出來打工,因為丈夫生病了?或者她就沒有丈夫,但有孩子。反正,我覺得她站在這風天雪地裏,怎麼看都不合適,女人畢竟是弱者啊。
車終於來了。車燈的光束艱難地切開層層雪幕,緩緩馳來。人群騷動起來,剛才還是一群靜立的雕塑,此刻全都有了生命的活力,每個關節都變得靈活起來,紛紛朝車門撲去。我望了她一眼,急急地喊了一聲:“快!快!要不就趕不上了!”我一邊說,一邊往停車的地方跑。她趕緊跟上來,緊緊地貼在我身後。
前門、中門、後門,都堵得水泄不通,隻看見頭在晃、肩在搖、手在舞,從口罩後發出的沉悶的呼吼和纖弱的呻吟,交織在一起,讓人心驚肉跳。
盡管這是一輛加長的公交車,但麵對這麼多乘客,依舊是空間太小,不爭不搶行嗎?
憑著這一米八的塊頭,還有這一身好力氣,怎麼著我也是擠得上去的。可她呢?我怎麼想起了她?她和我沒有任何關聯啊。但是我執拗地告誡自已,決不能丟下她,盡管她不是我的親朋好友,但她是一個需要幫助的弱者。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我的前麵,然後用雙手推搡著她往車門口擠,就像舉著一個炸藥包,往碉堡口塞去。她的身子真輕,輕得似乎沒有重量。這單薄的身子怎能經受這嚴峻生活的摔打?或許是嚴峻的生活把她的身子打磨得這麼單薄?她完全在我的保護之中了,我寬闊的脊背有如岩石,把人的潮水隔擋開來,我要讓她輕鬆地進入車裏。
她忽然輕輕地“喲”了一聲,有一個小夥子從她側麵橫過來,拚命往上擠,並用手抓住她的衣往下拉。我的心抖了一下,迅速地揪住小夥子的大衣領,吼道:“怎麼啦,往後站!”
小夥子愣了一下,連忙退了回去。我乘這個間隙,把她往上一搡,便進入了車門,隨即我也威威武武地上了車。
車裏已經塞滿了人,像沙丁魚罐頭,可人還在往裏麵擠,打楔子一樣,一個一個往裏麵嵌。真不相信,人的身體有這麼大的伸縮力。
我們是從後門上的車,不斷湧上來的人,把我們擠到車尾的角落裏。車尾沒有設座位,因此可以站更多的人。她的身子正貼在後麵一個窗子前,窗上的玻璃早破了,風卷雪花,嗖嗖地往車裏灌。借著車裏昏暗的燈光,我真正地看清了她。她的個子很矮小,頭發正觸著我的下巴。她頭發上的雪花不知什麼時候抖落了,從上麵飄嫋出柔潤的水氣;束發的夾子大概被擠掉了,烏黑的頭發散散地披在肩上。偶爾她抬起頭,我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睫毛很長,眼睛似乎含著點點憂鬱,小巧的鼻翼輕輕地翕動,嘴唇被凍成淡淡的紫色。她頂多二十七八歲,卻似乎經曆過太多的坎坷,累得隨時都想倒下去,作長久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