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
五十歲出頭的清泉池老板華新存，對班頭奉懷璧說：“今晚程子玉程老板又有戲碼，你好好侍候著。”
“好咧一一”奉懷璧興奮地應了一聲。
“昨晚的《碰碑》，你去看了？”
“嗯。”
“一塊大洋一張票，你真舍得。二十二三歲了，得攢點錢成家。”
“還早著哩。您不知道，坐在戲園子裏，那一份享受，嘖嘖。程老板的戲，絕，稱得上是江南第一老生。”
“瞧你這得意勁，別誤了事！這湘潭城的戲迷知道程老板的習慣，凡他當晚有戲碼，午後必來泡澡，於是都擁擁擠擠到這裏來跟著湊熱鬧，為的是程老板泡得盡興了，必定要唱兩口的。”
“我知道，您放心，華老板。”
“當著程老板的麵，別叫我老板，我算什麼老板呢？名角才是真正的老板。還是叫我華掌櫃吧。”
“記住了。”
華新存緩緩地走到前堂去了，心裏喜滋滋的，有程老板到這裏來泡澡，要增添多少人氣啊！
三十年代的湘潭澡堂，泡澡的價格並不貴，一般來說是五角錢一位，泡多長時間也沒人管的。當然，要單間雅座，則加倍。清泉池澡堂，一共有三個大池子，分頭池、二池、三池，頭池水最熱，二池、三池則稍涼一點。泡澡和洗澡不同，目的不是清洗汙垢，而是借助熱水和蒸氣好好舒服一下。
程子玉喜歡在頭池裏泡澡，在他閉目養神時，其他的浴客都不會去打擾他，隻呆在二池、三池裏，靜靜地等候著。當程子玉泡得全身舒泰了，往往要趁興唱上一段，音一落，大家便高聲喊“好”。程子玉像從一個夢裏醒過來，向大家拱拱手，說：“謝謝各位抬愛。”然後又說：“大家到這邊來，水熱著哩。”於是，一條條白白的身子便朝頭池閃過去。程子玉哈哈大笑：“這才叫坦誠相見哩。”
程子玉每回泡澡都丟下兩塊大洋。
剛過午，奉懷璧就吩咐手下的人忙碌起來：燒水，灌池，準備素潔的浴巾，雅間和大通間的床上鋪好墊單，洗涮各種茶具……。奉懷璧為這種有條不紊的埸麵而感動。十四歲從鄉下來學徒，吃了多少苦頭？熬到三年滿師，澡堂裏的活計都爛熟於心了，還附帶學了擦背、捶背、捏腳的技藝。他臉上永遠帶著燦爛的笑，說話和和氣氣、靈靈巧巧，百人百性，他都能侍候得每一位舒舒坦坦，人緣真是好極了，因此被華新存提升做了堂內的班頭，除吃飯外，每月還有八塊光洋的工錢。鄉下隻有一個早成了家的哥哥，每月捎回去兩塊大洋，其餘的留下來添置些必用的東西和到戲園子裏去看戲，他隻喜歡看程老板的戲。
他對程老板太欽佩了。大概是十三歲時，程老板到鄉下一個名紳家唱堂會，他混進去看了一晚好戲，心都癡了。後來他又打聽到程老板一年到頭都去清泉池澡堂泡澡，泡得舒服了，往往喜歡唱幾嗓子，而那幾嗓子恰恰是最為精彩的。當他哥哥要送他到城裏一家南貨店去學徒時，他卻執意要去清泉池澡堂學藝。哥哥說那是苦差，天天在水裏浸、水裏走，他說我願意。想不到夢想成真，他真的進了清泉池澡堂！
一轉眼，他在澡堂侍候程老板八九個年頭了。
在澡堂裏，他聽過程老板不少的精彩唱段；在戲園子裏，斷斷續續看過程老板不少經典之作：《四郎探母》、《戰太平》、《盜魂鈴》、《戰長沙》、《賣馬》、《罵曹》、《碰碑》、《失空斬》、《珠簾寨》……。聽多了，看多了，居然漸入堂奧，能說出這戲哪地方好，這唱腔哪地方有改變。他覺得他沒白活，他願意侍候程老板一輩子。
這樣的名老生，打起燈籠滿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做工好，唱工也好。程老板飾《打棍出箱》中的範仲禹，上埸踢鞋不用手，鞋子飛起來穩穩落在頭頂，那才叫絕活。他的嗓子是典型的“雲遮月”，剛出埸時嗓音黯啞，仿佛被什麼東西遮蓋著，有力但不亮，再往下唱，聲音漸漸地亮了，就像一輪明月衝破了雲層，光芒四射，《賣馬》中飾秦叔寶所唱的“店主東……”一段西皮慢板，唱得聲淚俱下，餘音三日繞梁。
奉懷璧看了看壁上的自鳴鍾，快下午兩點了。
澡堂的池子裏已經灌滿了新燒的熱水，乳白色的熱辣辣的水霧飄嫋著，一片朦朧。很靜，什麼聲音也沒有。他把水霧看作是一道道的帷幕，所有的觀眾就等著它緩緩拉開，然後從幕內走出一個角兒來，那角兒就是程老板。
他知道程老板提前吃過午飯了，然後到雨湖那楊柳長堤間遛腿，聽鳥鳴蟬唱，看風起湖麵。快兩點時，往這裏趕，到清泉池正好是兩點過十分。
奉懷璧在兩點零五分時，朝前堂走去，然後規規矩矩站在大門邊，準備迎接程老板。
坐在櫃台裏的華新成，看著奉懷璧的背影，不時地點點頭：這樣的好班頭，到哪裏去找呢？
黃包車從大街那頭飛快地奔來，穩穩地在澡堂門口停下。奉懷璧忙走上前，殷勤地說：“程老板，我在等您哪！”
“謝謝。奉班頭太客氣了。”
奉懷璧又對車夫說：“老宋，請到客廳喝茶，您喜歡的君山毛尖早沏好了。”
老宋感激地說：“麻煩了。”
華新存也在櫃台裏站起來，對著程子玉拱了拱手，說：“程老板，水熱著哩，您請。”
奉懷璧領著程子玉朝後堂走去。到了後堂，先走進一個素潔的雅間，裏麵有一床一桌兩把凳子，牆上貼著程子玉的幾張劇照。
“程老板，您是先喝口茶，還是……”
“先泡澡吧。過會兒我們爺倆聊聊天，昨晚我唱的《碰碑》，我覺得好極了。”
“我去看了，真的是好。”
於是，奉懷璧侍候程子玉脫了衣，再遞過一條大浴巾，一直把他送到頭池邊。
“程老板，您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