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祺忽然問道:“爹,我們早上走時,給您準備的午飯,您怎麼沒吃?”
“我知道,都放在保溫櫃裏,可我不想吃。”
“是不是請個小保姆?”
“不要!”嵇離的臉板了起來。
嵇祺忙不作聲了,低頭吃飯。
過了一陣,嵇祺抬起頭來,又看見了父親領口上的那一線紅色,忽然想和父親開個玩笑,以稀釋這沉悶的氣氛。仗著是學語文的,詩詞、對聯也還懂得不少,便說:“爹,您領口這一線紅色,使我想起了一個上聯,您對個下聯吧。”
嵇離居然微微一笑:“你說。”
“您聽:老父微露春色一一”
“我對:小兒明察秋毫!”
嵇祺一下子愣住了,這真是絕妙的下聯,老爺子文思敏捷,沒什麼不正常呀。
日子一天一天地打飛腳過去。
不久後的一個深夜,阮青猛地揉醒了嵇祺,說;“你聽,你聽,隔壁有聲音,好像父親在和誰講話!”
嵇祺忙坐起來,細細一聽,果真隔壁斷斷續續傳來話語之聲。這就怪了,什麼人深夜還來叩訪老爺子呢?小院的門是他親自上的栓,並落了鎖,是什麼時候打開的?
“莫作聲,我去看看。”
阮青悚然地說:“快去……快回。”
嵇祺躡手躡腳地摸到父親的臥室前,門沒有關緊,留著一條縫。
室內電燈沒有扯亮,父親平素畫畫的大書案上,卻點著兩支蠟燭,燭光熒熒,飄飄曳曳。案上擺著色碟、筆洗、畫筆,鋪著大張的宣紙。父親端坐案前,手拎一支筆,邊點頭邊說:“來,來,請坐。”
室內並無他人,父親在對誰說話?
父親又揖讓起那冥冥中的造訪者來:“瘦石兄,請坐,請坐,難得來一回,今晚好好聊一陣。”
瘦石兄?我記起來了,就是老畫家金瘦石呀,在十多年前已經病故。大概在二十多年前,金瘦石曾到過他家。嵇祺的脊背後,凜凜地掠上一股寒意。
嵇祺看見父親拿起那把大折扇。輕輕搖著,似乎很熱。過一會,他把外衣也脫掉了,露出那個紅坎肩,在燭光映照下,閃出一團暗淡的暈影。
“瘦石兄,你說什麼?我的山水畫還缺點神韻?筆墨還放不開?”
嵇離猛地站起,氣得在房子裏踱起步來,舞著手說:“你未免過於眼俗,你那幾筆梅花又怎麼樣?豔而迂俗,有形而無魂!”
大約對方依舊平和地闡述自已的看法,嵇離漸漸平靜下來,又坐到書案前,不時地點頭,仿佛在聆聽一種極高明的昭示。
“有道理,有道理。我畫一張你看看如何?請不吝賜教。”
嵇祺很少聽到父親用這種口吻講話,他是一個極自信的人。
筆毫觸紙,發出沙沙的響聲。
畫完了,將那宣紙小心地捧起,恭恭敬敬地遞過去。
“怎麼樣?有些味兒了,難得你誇一句。”
嵇祺猛地記起,二十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夜晚,金瘦石到他家來玩,與父親談論山水畫的技法。因他對“嵇家山水”提了一點不同看法,父親當時臉就變了色,把折扇一擱,與金瘦石爭吵起來,鬧得不歡而散。以後,嵇祺就再沒見金瘦石到他家來過。
遠處傳來雞鳴之聲,蠟燭忽地熄滅了。不知是吹熄的,還是燃完了,嵇祺沒有看清楚。
一切複歸於寂靜。
他悄悄回到房中。他不敢把這一切告訴阮青,她膽子太小。
“老爺子睡不著,在作畫。”
阮青顫顫地說:“要是這樣……倒好,他的畫是很值錢的。”
嵇祺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老爺子這是怎麼啦?他的神經莫非真的出了毛病?要不就是進入了某種幻境?
他想:老爺子的內心深處定是在渴望一種真摯的友誼。一定深悔一生中行為的耿介。可已經遲了,熟諳的同輩人中剩下的隻有老爺子了。老爺子太寂寞了。
此後,這樣的事每夜都發生,來訪的人也是不斷地更換,有的嵇祺認識,有的他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但猜得出都是已經謝世的人,他們生前都與他父親有過一些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