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59(1 / 1)

接到瀟塵外婆的電話,是在一個周末的清晨。俗務纏身,終盼得周末的一次舒展,卻不想早早地被或已疏遠的座機電話鈴聲吵醒。與手機為伴後,已經很多年不常用家裏的座機了,它的鈴聲顯得尤為生硬和遙遠,尤其在那個清晨。

老人問我是不是灰灰,我有些恍惚。早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兒時的小名像久遠年代塵封的風鈴,長久的靜默,突然被風驚擾,那唏噓依然清澈。老人說,她是從瀟塵的一個記滿了小學同學的名字和地址的小本子裏麵,找到我家的多年前的地址的。她說,她去找過了本子裏麵幾乎所有人的地址。而無一例外,大家全部都不再住在那時的老地方了。更有很多老的街區,早已經不複存在,無從尋找。還好,住在我家老房子隔壁的鄰居,告訴了她我家現在的電話。她一再地懇求我,務必要去一下她的家。

開車,循著老人說的路。還沒完全掃去慵意,周末的清晨,街道似乎還沒有醒來。

我搜羅著記憶裏瀟塵的影子。那年我們上小學,她是班裏最小的孩子。戴著一副大眼鏡,文弱的細細的胳膊腿兒。上圖畫課的時候,老師逗她,用沾了顏料的毛筆在她眼鏡上點了個點,她就嚶嚶地哭起來,而且長久地製止不了。我還記得她拿一塊橡皮換我的尺子,還跟我說,擦橡皮的時候要輕點,不然它會疼。

門打開的一瞬,我似乎對眼前這位老人有些許的記憶——或許是三十多年前,在學校門口——不過終究太遙遠,我不再想。她熱情地招呼我進屋,眉宇間,有顫巍巍的興奮,和也許是專屬於那個年紀的人的頹靡和渙散。

房間的擺設讓我想起小時候的姥姥家。舊時漆木家具,灰暗的櫃門上,貼著殘破的色彩黯淡的風景畫。那麼,您找我來,是為什麼?

老人告訴我,她已經將近半年沒有見到瀟塵了。瀟塵在一家公司做拍照片的工作,經常出差。她現在,應該在中國南方的某一個鎮子。她不用手機,平日也不與家裏麵聯係。外婆每次聞知她的音信,就是她出差回家的時候。

那麼,您找我來,是為什麼?

老人說,這次瀟塵遠走,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樣,沒有把家裏的鑰匙帶走。可是,老人抬了頭,看著我。可是,我不知道,這次她回家了,我還能不能給她開門。

老人顫顫巍巍地遞給我一個在還有著來蘇水的味道的天藍色小本子。封麵一角的紅色十字,在這個光線並不明亮的老房子裏麵,卻依然顯得有些刺眼。

醫生說,我得的是胰腺癌,已經是晚期。老人看著我,眼神清澈而安靜,我胸中愕然,我沒有回答。

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清淡的眼神慢慢地轉向了手裏的一個灰色小布包。不知道瀟塵這次什麼時候能回家,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等到她回家。所以想請你,把這些我和她外公留下的老物件交給她。

告別老人的時候,她一直把我送到樓下。我上了車,開出了很遠,後視鏡裏,她依然站在原地。

周末的清晨很快過去了,路上已經有了歡愉和湧動。我突然想到,連家人都無法聯係到的羅瀟塵,這個我已經遙遠了很多年的小學同學,我將怎麼樣去聯係到她,並且還要把這麼重要的東西轉交給她。她似乎沒有什麼很親密的朋友,而且早早地轉了學,我根本不知道她後來去了哪裏。我有些後悔自己應允時候的草率。但是答應了這樣一位別無他路也別無他求的老人,我的確無從反悔。十字路口的交通燈下,車流又恢複了擁塞。我百無聊賴地打開放在副駕駛座上的那個灰色的小布包。布包裏麵有一把鑰匙,一支簪子,和一張照片。鑰匙是黃銅製的,應該是瀟塵外婆家的家門鑰匙吧,我猜測著。老銀簪子的紋路被磨得不再清晰,似乎已經用了很多年。那張小照片,微微發卷,似乎一碰就會碎掉。我小心地捧起,照片上的女子,羞澀而純淨。能看得出,是瀟塵外婆年輕時候的樣子。頭發很整齊地盤著,印花布的小褂子沒有一絲擁擠和皺褶。她身邊的男子,軍裝平整,胸前獎章羅列。而眉目清秀,似個書生。我隱約地想起,瀟塵曾經在作文裏麵寫過,她的外公曾經是一位軍官。腿上受過槍傷,戰後變得很寡言,喜愛獨處。我仔細地看著手裏麵這一小張黑白照片,照片下方有一行清晰的小字:徐流生葉念槿結婚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