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下弦月(5)(1 / 3)

藹卿接過她手中的那柄桃木烙花梳子,讓她坐在堂前,迎著月色為她梳理。勸解說:“人生在世,姻緣離合是沒有定數的。我們雖身在紅塵,但早已誠心皈依三寶。死後到了九蓮台,也斷然不會分開。所以,何必為這樣的一句別離詩傷懷。”

秋芙仰起臉,像那一年在牡丹盛開的巢園裏奔跑的女童一樣,稚聲稚氣地問:“是嗎?”

藹卿點點頭,用溫熱的手指幫她拭去淚水。

溫熱的淚水留在指尖的感覺,他永遠不會忘記。

星移鬥轉,春去秋來,又到入梅時節。他們晚來沐浴之後,就以賀鑄《青玉案》中的一句“梅子黃時雨”為題,聯起句來。

藹卿起了頭:“雲漏斜陽,放簾額半晴,旋又吹黑。”

秋芙接:“聽兩點三聲,屋簷餘滴。”

“半墮楊花吹又起,東風搖曳如憐惜。”

“任蛛絲、空際噀珠,欲網無力。”

“淒絕。西園陳跡。”

“有陰苔湊綠,新韭肥碧。”

“念翦燭西窗,晤言何日。”

“滿院煙蕪催暝早,隔燈聽響荒街屐。”

“思今夕。萬一故人來得。”

次第對答,你吟我唱。潮濕幽微的初夏之夜被綠沈色的詞意浸泡,逐漸清涼下來。秋芙梳著回心髻的側顏在搖曳的燈火中如同鵝脂般細膩。

二十四史一向對鬼神之說比較避諱,但是《隋書》中提到了韓擒虎死後化為閻羅王的傳說。睡前無事,藹卿和秋芙頗有興致地談論這個人。藹卿說:“他生前是上柱國,死後是閻羅王,也算很幸運了。”秋芙靈波一轉,搖起紈扇,說:“他倒也罷了。可是張麗華怎麼辦呢。生前就是死在他的刀下,死後也沒有地方可以哭訴,豈不是很慘?”

藹卿在枕上轉過身來凝視著她,這個敏慧衝懷的女子,看人看事總是有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另辟蹊徑,獨樹一幟。

不久前的春夜也是如此,春露濕涼,杏枝落下花瓣沾滿窗紙。他們聊起《述異誌》。裏麵有個故事,說龍在深淵中睡覺,下巴底下的一顆明珠被虞人偷走了,龍醒來時不見了珠子,傷心而亡。藹卿說:“這真是一條癡情的龍。”秋芙又另有高見。“這就是龍的不是了。既然有珠就應該好好保護它。你看蚌,體內育珠,就把自己合得緊緊的,從來不讓別人有可乘之機。這龍沒保護好珠子,那就應該呼風喚雨,在江湖上和那個虞人廝殺一番,把珠搶回來。他倒好,不僅讓珠子流落在外,自己也以身殉珠,這算是癡情麼?”

藹卿聽得癡了,心中默默讚她為奇才。

可是若你是我的珠,會有流浪的一天嗎。

人常說,生同寢,死同穴。說的是相愛之人情比金堅。但人生中成千上萬的夜晚,又有多少能得她在身邊。

或者,如果他早早知道最終無法達成共白頭的心願,那麼這些良夜,大概就永不闔眼,為著貪戀,貪戀多看一刻她暖暖的睡顏。

餘歡

人這一生,譬如煙火。

化為錦灰之前,總會有高高在上,歡喜盛開的一刻。之後,就隱於夜色,縱然那廢墟細砂尚有餘溫,卻也已是溫存的舊夢。

或者,也像一首詩。

淡淡地開了首聯,說陽春天的風,說新荷池的水。款款地道了頷聯,說那聽風的黃鶯,說那逐水的花。結束之前,總會有一聯揚起聲調,說那風裏水上遇見了誰,兩下裏俱是多情眉眼,心存眷戀。最後才是塵煙散去,日暮雲間,不過是一枕殘夢,惘然無邊。

夜如此長,總有曇花一現。

如同這一夜,藹卿歸來之時,見秋芙和女眷姊妹們在燈下擲骰子玩。

他把鬥篷披在木衣架上,過來觀看,說:“今日興致這樣好。”

秋芙的小妹佩琪聽廊下呼呼的秋風吹過,問道:“姐夫,外麵是不是又冷了。”

“路上露水很濃,布鞋都濕了。”

秋芙的二妹侶瓊輕輕地用胳膊肘杵了杵秋芙,顧盼神飛,說:“姐姐擅長刺繡,姐夫還怕沒有鞋子可穿麼。”

眾人皆掩麵而笑。秋芙身為長姐,在她們麵前總是要端莊一點,笑容溫潤柔和,又對藹卿說:“灶上留了殘火,給你溫了銀耳羹。”

藹卿盛了來,一麵食羹,一麵觀看她們遊戲。

忽然有一位女子投擲了一個六幺,眾人皆歎。侶瓊說:“虧得是自家姊妹們閨閣裏頭玩兒的把戲,若像爺們似的在外頭賭坊裏的做派,咱們可就輸大了。”

藹卿見此情景,放下瓷碗調羹,作了一首《卜算子》。

妝閣夜呼盧,釵影闌幹背。六個骰兒六個窩,到底都成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