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自序(1 / 1)

舊時欄楯

書已經寫完了很久,序才剛剛動筆。

這很像是在高朋滿座的戲院裏看連場,春花秋月,夏雷冬雪,悲歡離合,陰晴圓缺。最後大幕緩緩拉上,燈光漸漸暗淡,人聲鼎沸也成了萬籟俱寂,作為不舍得離場的觀眾,對眼前的空茫有一種難以摹狀的無所適從。

最早讀到《浮生六記》是在初中,在一個昏暗的舊書吧裏。

因為拆遷,它即將停業。各式各樣的書堆積在門口大清倉大甩賣。它被壓在幾本厚而花哨的婚戀雜誌合訂本的下麵,定價隻有幾毛錢。封麵雖舊,頁邊也有黴斑,但內裏是幹淨整潔的,應該沒有被太多的人翻閱過,像一個皎潔的赤子。

我就捧著它到角落裏閱讀,一直看到天黑。當時沒有買,因為覺得它的本來麵目應該不是我所讀的那麼簡單,潛意識裏感到自己對古文的翻譯過於直白。

五年後,我在窗明幾淨的大書店裏看到了新版《浮生六記》,算是故人重逢。重頭讀過又兼年歲增長,不由相信那個叫沈複的人就是想說一些簡簡單單的舊事,僅此而已。

在《浮生六記》的開篇,作者就說了,這書沒什麼技術含量,純粹是一五一十的記錄。我和他的方法一樣,讀一讀,寫一寫,為古人的筆記寫筆記,甚至有些部分因為難以敘述周全,隻好引用他的原話,這也是學生稚氣的行為。

無用是最美。

這個道理,我是這一兩年才漸漸明白。像是青花之於瓷碗,蠟染之於布匹,落花之於庭院,流雲之於天幕。

書寫功能眾多,可隻有忘記功能,才是境界。而美,是這個境界的特征之一。這四部筆記裏,在我看來,達到這個境界首屈一指是《秋燈瑣憶》,所以我最喜歡它,就像喜歡著緘默的燈影。它是倚闌的美人,因風飛過薔薇,所以抬頭懶懶地看一眼,再又接著刺繡,絲線迂回地在白紈上繚繞。這書,就像是這樣寫成的。

《秋燈瑣憶》的女主人公秋芙也叫人喜歡。紫湘的溫柔、小宛的隱忍、芸娘的賢德,她兼而有之。林語堂先生讚她與芸娘是中國曆史上最可愛的兩個女人。

她們二位和而不同,雖都是閨閣裏難得的人物,但芸娘更加傳統,美亦橫平豎直,一筆一劃。秋芙和藹卿的恩情中,卻已有後世新式愛情的媚影初露端倪。他們的世界裏,隻見夫唱婦隨,不見男尊女卑,留給我們的是一雙並肩看花的背影。

兩篇憶語談不上喜歡,因為下筆的人野心勃勃地為自己造勢,心又太過涼薄。可正因如此,倒有許多話可說,讓人能有刻薄的機會。

紅顏如紅花,無論是被珍惜還是背棄,無論是凋謝,宛然老去,還是飄零,悠然故去,宿命的下場都是歸於空寂。在韶華芳盛的年歲裏,以戛然而止的美態終止餘生淒楚的步履,未必不是她的一份夙願。她在他回眸時遠走,好讓他記得,他欠她一低頭的溫柔,共白頭的廝守,終於辜負了她今生最好的時候。

京劇《浮生六記》裏唱道,前塵已夢斷,今又執君手,身形多消瘦,奴本為君愁。又說,夢間人老矣凋了豆蔻,這世間並無有海市蜃樓。

顯然,這人間萬象都恍若朱閣紅樓裏的一場沉香夢,錦屏宛如春暖,鴛帳垂與眉低,因皆在夢裏,就不足為奇。等到醒來時,眼見細雨間燕子飛去,舊窗台落花淒迷,方才想起,未磨的銅鏡中早已流轉過數不清的四季。

遙遙三生路,千裏迢迢,太遠,太不可及。握在手裏的,唯有當下寸陰。有限的時光中去蕪存菁,要考慮的問題也沒有多少,始終與你我息息相關的,不過是愛恨生死。而它們之間亦環環相扣,互為表裏。所以,一樣明了,便也全部明了。

相見的歲月有早有晚,綻放的眷戀有濃有淡。無論是一生,還是一刻,愛過已是成全,愛過已經足夠,愛過已可放下。至於,那些告別的話,就交由微風去轉達。

張秋寒。

二零一四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