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浮城”——希尼爾作品的一種解讀
南治國
1989年,剛過而立之年的希尼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綁架歲月》。其中有一首《土地的印象》,詩人這樣寫道:
竟然,我迷失了方向在這熟悉的土地有一種悲涼沁人心脾有一種荒涼蔓延在當年車水馬龍的街坊……不知是誰趁鄰裏不留神時換了幅現代畫景換來個荒涼詩歌真切地表達了詩人對急劇工業化和現代化進程中的新加坡社會中種種盲目躁進的舉措的不滿,對整個社會漠視傳統,丟棄種種民間記憶的短視作為更是如鯁在喉,卻又萬般無奈……新加坡原本就是一彈丸之島,其華族的曆史,從19世紀初開埠至今,也不足兩個世紀。早期的華族先民漂洋過海,在異族的統治下,仍能開荒辟土,頑強生根,各種華族廟宇,各級華文學校,各種華族慶典,各種源自“唐山”的民俗風情都能在這南溟小島代代相傳,弦歌不絕。但是,1965年新加坡獨立後,政府迫於經濟考量,科技上以西方為指歸,大力引進西方技術;在管理上,也奉西式製度為圭臬,英文在同母語的角力中,大獲全勝。華文,作為約四分之三的新加坡國民的母語,淪為二等語文,甚至是第二語文。在“西潮”強悍的衝擊下,華校全麵繳械,華文教育難以為繼,華社幾乎全麵噤聲,而有著強烈母族文化情結的希尼爾,感受的當然是一種強烈的疏離和憤慨,以至於走在熟悉的土地上,他,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新加坡人,竟然也“迷失了方向”。他體驗的是一種悲愴的“荒涼”,目觸的是一種荒謬的“荒蕪”:
漫不經心地遊蕩到這看似華麗的世紀初。某個清晨的河口……決堤的灘岸,一艘傾覆的舢板,無助地接受浪花的撫慰。一隻翠鳥(像似童年的那一隻)立在一根桅杆上慌張地回望,荒涼自開紫色小花的爬藤植物蔓延,直到潮落的最遠處。
荒蕪在延續著……許多荒謬的現象,正不著痕跡(某藝人說:走過必有痕跡。我們遺忘得太快,所以不著痕跡)地在身邊周圍上演、流失、丟失、遺失或者遺忘,然後一再重複。
這是本世紀初,2001年,希尼爾在出版個人的第二本詩集《輕信莫疑》時,在其後記中的“獨語”。此時的希尼爾,除了詩歌創作,他也在微型小說創作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先後出版了微型小說集《生命裏難以承受的重》(1992)和《認真麵具》(1999)。他在文學創作中,刻意表達了新加坡華人在社會急劇都市化中“連根拔起的遭際所帶來的心靈痛苦和急切尋根而不得的精神迷惘”。代表著華族傳統的“舢板”
傾覆了,風雨飄零中,因為本土曆史的缺席,華族文化的式微,新加坡島成了歐風西雨中的一座漂晃的孤島,一座在華族曆史和文化大海中的走丟了的“浮城”。
一、孤浮、灰暗、荒蕪:“浮城”的地理及地貌特征希尼爾筆下的“浮城”,諧音“浮沉”,地理上,是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孤島;從文化上看,則是一座失去文化指針和身份認知的無根城市。外表上,浮城是灰色的,是毀掉田園、拔去綠色之後,用“洋灰”壘砌起來的陰森的城市。在作家的情感裏,浮城是灰暗的,一片荒蕪,滿目荒涼。
在希尼爾的早期創作中,“浮城”就已顯端倪。浮城往往與“灰泥”、“洋灰城”相關,如第一本詩集《綁架歲月》中,浮城已經是灰色調的,滲著“荒涼”:
在抹去一片翠綠/塗上灰泥之前/夜夜荒涼,夜夜/古井旁/枕苔如夢/驚躍/因為你/後港/當你盛裝遠離之際/月亮在哪裏。——《北後港》
一片煙濃/今後的清晨或傍晚/停留在枯葉與天空之間/所有的綠色隱去/所有椰林連根拔起/隻留下老禿椰幹和打樁機/周旋到底。最終/倒下,老椰林/豎起,洋灰城/帶來一片陰森。——希尼爾《霧榜鵝》
隻需一個下午/膠林全部出走/投留一些根頭//每個清晨,遠方/看不見藍天/一片洋灰,那麼刺眼/一陣車煙,十分難受//唯有膠林/令人懷念。——希尼爾《窗外即景》
到了《輕信莫疑》,浮城仍然是灰暗而荒蕪的:
一群鳥失聲離開,並從容交出/五十層樓九九九的領空”、“那片曾經共有的沼澤早被填平了/洋灰的森林錯落有致——希尼爾《處變鳥不驚》
觸目,是一片異質的風景/灰暗的圍牆,拒絕一次/簡單的落戶機會。高聳的洋灰城外,白霧/茫茫,來自大大小小的煙囪——希尼爾《二十世紀末一隻蜻蜓的心事變奏》
隨著希尼爾筆觸的深入,“浮城”的內在輪廓開始日漸明朗起來。他在多篇小說中直接用“浮城”或“浮島”來指稱新加坡,如在《浮城六記》中,他對浮城作如是描述:
此後浮城再也找不到獅子的蹤跡,人們開始相信自己的想象力。許多許多年過去了,就像“一代不如一代”的兒時遊戲,城內的人們在隱隱約約的傳說中,開始塑造一隻奇異的動物——非魚非獅的獅頭魚——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卵生還是胎生?……那是一個奇異的地方,那裏有傳統與現代在掙紮的努力,那兒的人有追求卓越與略帶怕輸的心理……
在他後期的眾多的微型小說的創作中,希尼爾開始探析浮城之所以為浮城的深層機理,開始從浮城城民的根性、浮城城事的變遷和浮城文化版圖的變色等方麵孜孜不倦地構建他的文學“浮城”,並以此檢視新加坡現代化進程對華族語言、文化的消極影響,以及因華族傳統難以為繼、新新一代漠視曆史和盲目崇洋所造成的新加坡社會普遍存在的傳統斷裂和文化失根的悲劇。
二、自奴、淺俗、貧血:浮城城民的典型性格特征人,也隻有人,始終是特定環境或風景裏最具代表意義的組成部分。在魯迅的“魯鎮”係列小說中,因為祥林嫂、孔乙己等獨有的人物形象,才使得他筆下的魯鎮充滿悲情,蕭瑟淒涼;而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之所以人情濃鬱、古樸單純,也正是因為他塑造了翠翠、蕭蕭、媚金、龍朱等眾多的湘西純情少男少女的形象。已有論者指出:希尼爾的創作題材,源於新加坡的鄉土,表現的正是“新加坡的土地與文化傳統”,體現了“在現代化實際上是西化的過程當中,新加坡人特別是華人,遭到連根拔起的困境”。希尼爾幾乎與新加坡共和國同齡,親身經曆並見證了新加坡立國以來經濟、文化、政治的變遷,親眼目睹新加坡華人日漸西化,由“黃”求“白”的種種“用心”。憤懣之餘,他拿起了他的筆,描摹浮城城民之百態,試圖為過去三十年來的新加坡人“立此存照”。
希尼爾的創作主要是詩歌和微型小說,他對浮城城民的描述往往是簡筆素描或類似鏡頭中的“一瞥”,但因其執著,也因為他的犀利,他對浮城城民的性格弱點的描畫可謂入木三分。希尼爾筆下的浮城城民的性格特征突出表現在三個方麵:文化上的崇洋和自奴、生活趣味上的瑣屑和庸俗,以及對人文、曆史的貧血與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