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詩十九首》
愛讀《古詩十九首》,雖然那些詩人的名字在曆史中仍舊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但是他們的留下的那些詩裏,那從頭至尾彌漫的一層層濃鬱的蒼涼,卻分明地讓我們到了,那血與火交織的日子裏,他們的在歲月的寒風中翩躚飛舞的雪白的袍袖,他們的因為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而淒涼憂傷的眼神,我甚至能聽到那個時代裏,除了刀槍交鳴的聲音以外,除了流離失所的人民的歌哭聲外,還有一種簫聲,低沉地悠揚著,在泛黃的曆史紙頁中亙古回旋不散。
那是他們的詩的聲音。
誰能忘記那簫聲,那帶著千年皎潔與清冷的月色的簫聲,誰能忘記“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那位女子,一任清輝冷卻了她的玉臂,任香霧浸濕了她的雲髻,任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日一日在小小的緊掩的窗扉前靜靜等待。多少次達達的馬蹄聲卻隻是美麗的錯誤,多少次的歸帆卻仍是陌生的麵孔,多少次的失望與與希望的輪回,多少次夢中的喜劇與醒來的悲劇的交織。當然是有一種狂喜的,一位遠行而歸的客人,從萬裏之外給你捎回了一些羅綺,在你眼裏,那是一個人在你生命的冬季裏帶回了一個春天。“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於是你操起了剪刀,“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今世今生,今生今世,所有的長長的相思所彙成的大海,便在這輕輕的絲絹裏,化成了兩顆淚珠。那個人,也許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你離愛有多遠?一天?還是一萬年?而那個忘卻了歸來的遊子,真的是如你所想因為“浮雲蔽白日”而無法歸來?因為那戰爭的烽煙,世道的險惡?還是他早已擁有了異地的花朵,根本就忘卻了歸鄉的路途?或者,他早已死在流浪的路上,化為哪一條河邊的一塊枯骨,隻能永遠地睡在你的夢中了?你隻是低低地吟詠著“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就這樣地等待著,站成了《西廂記》中的崔鶯鶯,站成了《邊城》中的翠翠,站成了一尊溫暖的石頭,站成了一種甜蜜的憂傷。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世間還有這樣的蒼涼嗎?那淺淺的天河,定然不甚寬廣。可是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卻不能騎著牛兒來往。咫尺之間,卻無法傾訴衷腸,隻能無言凝望。隻能等待用一年守望一日的團圓。若是無法相見是因為隔了萬水千山,那麼這種悲傷總還有個理由來消釋,但是明明隻有咫尺之間卻如遠在天邊,這種無奈才更加令人刻骨銘心。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你的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在牛郎與織女的眼中,那淺淺的天河,卻要用兩人的一生去渡過了。不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總有一種東西可以和時間抗衡,當這份堅貞天長地久之時,他們的距離又能有多遠?
讀《古詩十九首》,我無端地覺得作者中一定有好幾位女性,而那女子,一定有著黛玉的柔腸和聰慧,當然更有著黛玉的憂傷。隻有女子,才能有這樣的無奈。然而,男子,那個社會裏的男子,在那些如濃雲一樣地壓在頭頂上無法擺脫的死亡危機裏,不也隻能如此地無奈嗎?怎樣的土壤便有怎樣的花,如果說花兒是土壤的微笑,那麼,浸透了血和恐懼的土壤,便隻能有含淚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