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大約是水的靈活流麗容易激起人的智慧罷了。現在,人是四歲曉辭賦、十三歲富文名、二十一歲中進土、二十六歲取博學宏詞科的柳宗元,水是如此“清與美”的溪流,兩者碰撞出的應該是耀人耳目的靈性火花了。可是,柳宗元卻有意用“愚”字,貶損自己,甚至貶損景物。個中滋味也隻有柳宗元苦苦消受。
柳宗元是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強調“文者以明道”(《答韋中立論師道書》),這種“文”在於“辭令褒貶,導揚諷諭而已”(《楊評事文集後序》)。因此,“愚”字真意則在於抒鬱結於胸的不平之氣,發揮文學作品的社會批判功能,繼承自屈原、司馬遷以來“不平則鳴”的創作傳統。柳宗元的“愚”就成了他不同流俗、桀驁不馴的代名詞。永貞革新的失敗留給他的不是深深的悔恨,而是對黑暗現實的不屈鬥爭。“愚”字就是他借正話反說的手法向齷齪政治投擲的一把反抗利劍。正因為如此,柳宗元才敢於向世人宣告自己“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的獨特人生追求,以至於想憑著老莊神遊太空的灑脫與豪邁,悠然超越於塵世,與茫茫宇宙萬物融為一體,寂然無聲,寥然無形,這“愚”已是超脫人境的大智大慧了。
“愚”又是柳宗元發泄心中無盡牢騷和悲憤的煙幕彈,可以蠱惑別人,隱蔽自己。柳宗元在文中盡情嘲弄他所謂的愚溪:“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雲雨”。但是,我們已經從柳宗元的另一篇散文《愚溪對》裏讀到了愚溪的出眾“氣質”和“才能”。那麼,麵對愚溪,柳宗元為什麼會有這般牴牾的描述呢?究其原因,這大概是他借愚溪之“愚”來愚弄社會,嘲諷社會的一種方式。愚溪有它獨特的個性美,隻不過不為當時的俗人所賞識罷了。寧武子是這樣,柳宗元更是這樣,他們都擁有著常人不能具備的高風亮節,而不容於“有眼不識荊出玉”的社會。“愚”的所有權當然就不屬於愚溪、柳宗元之類,“愚”的真正歸屬應該在於這個賢愚不分的社會了。你說,本來愚昧不堪的社會地在大肆壓製那些超凡脫俗的智者,這不令人義憤填膺嗎?愚溪愈“愚”,柳宗元愈“愚”,社會的“愚”疾就愈病入膏肓。柳宗元在《愚溪對》中更是運用反諷的寫法,極力描繪了自己之愚笨:“冰雪之交,眾裘我絺。溽暑之鑠,眾從之風,而我從之火。吾蕩而趨,不知太行之異乎九衢,以敗吾車;吾放而遊,不知呂梁之異乎安流,以沒吾舟。吾足蹈坎井,頭抵木石,衝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這段話用隱晦的比喻方法刻畫出一個不諳機巧、不隨流俗、見險不能止、身陷困境而不知戒慎的“愚笨者”形象。這段文字恰好揭示了“今餘遭有道而違於理,悖於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的底蘊。這樣一來,作者就把牢騷不平隱含在寫景敘事之中,故“辭意殊怨憤不遜,然不露一跡”(何焯《義門讀書記》)。
綜上所述,柳宗元的《愚溪詩序》全在一個“愚”字上作文章,托物自況,曲折地渲泄了作者“心有蓬塞而不得其路”的壓抑和悲憤心情,愚景、愚己都在愚人、愚社會,細細品讀,情味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