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寫的是家庭日常生活,並沒有刀槍劍戟的衝殺呐喊,但是也同樣有張弛虛實的講究。秦可卿喪事和賈元春歸省,是繁華熱鬧的兩件大事,也是賈府極盛的頂峰。曹雪芹一連用了好幾回篇幅描寫了這些場麵之後,接著寫《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充滿清雅情趣的文字。賈政同寶玉的關係形同貓鼠,寶玉聽見他的名字就不自在。寶玉頭一次在書中見賈政就遭到一場咬牙切齒的責罵。但是,曹雪芹也並不總是寫賈政的一副麵孔。《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就寫了“嚴父大露悅容”的景況:雖然仍免不了“斷喝”,卻又有拈髯“點頭”的表現,甚至“斷喝”中也流露出“愛之至,喜之至”的神情。既然是父子而不是木偶,賈政總不能老是一副麵孔。
總的來說,《紅樓夢》的題材決定了它寫得比《水滸》要細密。但是,密與疏、實與虛無論在任保條件下都是絕對存在的一對矛盾。沒有疏,就顯不出密,也沒有地方密;沒有虛,實也不複存在。
簡要的概括和精雕細刻的描寫都要求不惜下苦功夫,有時候,雖是簡寫、虛寫,所費的勁可能可能比詳寫、實寫還要大些。在這方麵,《紅樓夢》的優點在於,即使是虛寫,疏寫,曹雪芹從不草草放過。他總是力求充分發揮每一個字的作用。大觀園的修建隻是幾個人說說就交代過了;但是,這“說說”的當中,趙嬤嬤、鳳姐的形象仍是讓讀者看得到摸得著的,而且還讓讀者看到賈府、王府的過去,從此“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同樣,從寶玉對連日熱鬧非常的賈府無見無聞這個角度,既省卻了許多繁華勢利閑文,留下了寫更重要的省親場麵的地盤和素材,又寫出了寶玉的性格心情。不獨如此,由於曹雪芹從中國的詩詞中取法,還往往隻用一兩句話寫出了極廣闊極生動的意境。這四十九日,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一句話就寫透了秦可卿死後寧國府的赫赫豪勢。從字眼看,它是簡的、疏的,但是,它包含的時間、空間又是那樣地廣闊,包含的意境又是那樣地有聲有色,比大段大段的詳細描寫還要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和廣闊的想象天地。這類句子在《紅樓夢》可以找出一串。以疏顯密,以虛顯實,曹雪芹超過了包括《水滸》在內的中國古典小說的已有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