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歡隻是安靜地抬眼,看著他。
長歡的眼睛是純正的黑色,像是海中打撈出來的兩顆墨玉珠子,光華流轉,玲瓏剔透,被這樣的眼睛看著,總令人覺得難以移開目光。然而這雙總是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死寂的眼裏,此刻卻湧動著一種難以描述的情感。
乍一看覺得與從前一樣平靜,可是東珞能看出來,長歡分明是在等死。
他冷笑著扯住長歡的頭發,將他整個人扔在地上:“你現在想死有什麼用?!你知道為什麼我要解了你的詛咒嗎?讓你活活痛死也許解氣,但是我想讓你活著,生不如死的活著!”長歡眉頭微蹙,眼睫一顫,似乎想說什麼。
但是東珞顯然沒想讓他說出口,東珞伸手,死死掐住長歡的脖頸,在他耳邊一字一句道:“你從前殺了那麼多人,憑什麼讓我們在痛苦和絕望裏掙紮,你自己卻一點感觸都沒有?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幫你嗎?因為---”東珞頓了頓,唇邊勾起一抹殘忍的笑,像刀子一樣,“我就是想要看看和正常人一樣會喜怒哀樂的冥主殿下,你怎麼去麵對自己親手犯下的滿手血腥!”
長歡猛地抬眼,眸中強壓下去的平靜終於掀起波瀾。
東珞狠狠扯著他的頭皮,讓長歡被迫仰首去看他,東珞直直地看著他,似哭又似笑:“我的長歡殿下,你還記得你殺死那些人時,他們的血有多溫熱嗎?”
“你還記得他們死前不甘的眼神嗎?”
“你還記得他們碎掉的肢體,僵冷的身軀,絕望的呐喊嗎?!”
長歡眼中漸漸浮現出血絲。
“你不再麻木了,就想逃避自己過去所有的罪孽,一死了之麼?”東珞咬牙慘笑,眼中愛恨糾葛,纏繞著織出瘋狂,“我不會讓你如願的。”他鬆了手,俯視著長歡道:“不過,我倒沒想到,長歡殿下竟然如此懦弱啊。不過這樣正好,如若你沒了詛咒還那般冷血,怎麼讓我痛快呢?”
言罷,東珞溫柔地拉著長歡的手,將那纖長的右手握在掌中:“殿下,您的手真的很好看,不是嗎?”他笑著說道:“您這雙手曾害死不少人吧。他們的鮮血粘稠地纏繞在你指間,你無論怎麼洗,也洗不掉他們對你的憎恨。”
東珞從袖中拿出匕首,對著長歡的右手狠狠地刺了下去,果然刺穿了右手,鮮血溫熱,很快染紅了長歡的手掌,東珞將匕首拿出,然後將那幾乎廢掉的手放下,看著長歡道:“疼麼?可是當年你刺穿我的心髒,我比你更疼啊,殿下。”
長歡伏在地上,整個人都安靜地好像死了一樣。
很疼,卻不是手心,而是心口,長歡的腦中閃現過那些屍山血海,然而此時他再也不能保持一片麻木,心中有一種濃厚的自我厭棄在蔓延。
東珞歎息著說道:“殿下,我是愛你的。在洛府的時候,我想著上天怎麼對我那麼好呢?將完美的阿七哥哥賜給了我。我想要將我能給的所有都獻予你,我甚至在心底想,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痛,也不要讓你疼上一絲。”
長歡隻是沉默。
“可是你是怎麼回報我的呢?我的殿下,我是真的愛你,也是真的恨你。而現在,我覺得你真的很惡心。”東珞靠著他,“嘉和為你而死,而你居然和我說,為了讓他走得順心些所以做出一副傷心模樣給他看。你可真讓我心寒啊。”
鮮血染紅了華貴的地毯,長歡忽然想起了嘉和,沒錯,他的確欠了他。
他也知道,自己那時那副模樣有多惡心。
因為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惡心。
“殿下,你要記住,你的命是我給的,你的每一個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回眨眼,都是我給的。你要記住,我恨你,我希望你後半生能生不如死地活著。”東珞握著短匕,猛地刺在長歡身上,“殿下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我來之前算過了,幼年和我關係比較好的仆人,還有我的父母加起來一共二十三個人,我隻捅你二十三刀,你看我對你好不好?”
長歡抬眼看他,整個人蒼白如雪,比當年看上去更虛弱。
地上的血足以染紅整個地毯,長歡並不覺得那有什麼痛的,隻是眼前模糊一片,已經看不清那個人的表情是如何猙獰或瘋狂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百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那個孩子時,他是如何的天真與快樂。那個永遠跟著自己,扯著袖子不讓自己離開的孩子,那個永遠溫柔地笑著,事事為他考慮的孩子,那個眼巴巴捧來果糖,想要讓他開心的孩子,終究是成為了清風明月中一道過去的虛影。
就像是那從前,隻需看春開百花,賞秋葉如霞,聽冬夜細雪的日子,也不過是水中月,一碰,便全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