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十一年春,英武殿。
宗盛帝端坐在九階金龍殿之上,極淡的亮金雲光幽幽流轉,滿殿的寂涼無聲,日光半度傾斜,也照不去籠罩在宮牆之上的陰霾。
宮女太監們,驚慌失措,席卷著皇宮裏所有值錢的盛世寶物,向四麵八方的宮門逃去。
宗盛帝淡色的眸子微微闔上,眉目靜涼,這個在他手中太平了十幾年的北涼天下,在此刻,即將被他的皇侄分崩瓦解,他這個北涼臭名昭彰的昏君,又當如何?
一雙帶著淡淡薄繭的手輕柔地放到他的肩上,他看著那隻手,淡淡一笑——他的皇後,北涼最尊貴的女人,頭戴赤金鳳冠,身穿最隆重的鳳袍,站在他的身邊。
他一生無欲無求,卻唯獨向上天懇求了這個女子的陪伴,他曾寵她愛她,最終卻如所有君王一樣隻見新人笑哪見新人哭,他醉倒在媚姬的溫柔鄉裏,將他曾經用盡手段搶到手的女子棄之一邊。
滕宣造反逼宮,他知道,斷然不隻是為了榮華天下,不止是為了北涼萬裏河山,他隻為了眼前的這個女子——他滕賀的後……
“滕賀,我都知道的……”紀舒寧蹲在他的腳邊,仰著臉看他,“我都知道……可你又怎知我不願與你一起背負這天下罵名呢?”
滕賀苦澀的笑出聲,並未做過多的解釋,他知道她一直是最聰明的女子,“阿寧,你走吧,你出去,他不會為難你的……”
“我不會走,我是你的妻,是你以天下為聘明媒正娶的妻,怎能離你而去……”紀舒寧捧住滕賀的臉,兩張臉相貼,汲取彼此的溫度,紀舒寧的唇在他的唇上輕吻了一下,抱著他,“把十二衛交給我,就算死,我也想為你戰死……”
滕賀在他的懷裏,眸光淒涼無限,他閉上眼,薄唇輕吐,“好,你去吧……”
他如今,已不能再許他一世的安穩,他是天下人人得而誅之的無道昏君,他愛她如此,卻不得不將自己逼入如斯境地,又怎能讓她陪著自己一起死……
他不再是這江山之主,他卻相信她依舊會是北涼的皇後,無人可以取代……
紀舒寧換上一身的戎裝,帶上忠於北涼皇帝的十二衛,至北華門策馬而出,柔軟的發絲飛揚,她的頭頂斜陽落下半壁的輝煌,十二衛一百人,將與她一起,為今日宗盛帝十年的天平天下而戰。
他從來都不是昏君,登基十年,北涼在他手中,四海升平,九州來朝,甚少有戰事,百姓津津樂道。
而此次,滕宣心懷叵測將媚姬送與他,滕賀寵幸禍國妖姬,親近奸佞妖道,相信天方道士的長生之術大肆煉丹,耽於政事,時又有天災人禍,雲州水患,登州時疫,百姓憤而揭竿而起,滕賀又聽信媚姬之言意圖削藩,讓各路藩王人人自危,滕宣乘勢而發,聯合各路藩王,打著清君側的旗號直逼建安。
權利爭奪之戰,成王敗寇,天下人隻知道滕賀****失去天下民心,卻不知道這個男人心裏的無奈……
而滕宣,這個在紀舒寧的心中留下千瘡百孔的男人,久經流年,她已經不知道,她是否還愛著他,但她卻以為,此生將與他再無瓜葛,不做恩愛鴛鴦,不做殊死仇敵,隻做互不相識的陌生人……
而如今,他為傾覆這萬裏河山與她對陣,她隻為與夫君同甘共苦的拚死一戰。
曾經萬般恩愛柔情,如此他們為了各自的目的,兵戎相見。
此一戰後,此生再無眷念。
滕宣頎長的身姿端坐於駿馬之上,他看著那扇宮門緩緩打開,從宮牆內策馬而出的女人,英姿颯爽,容顏清冷決然,他勒住了韁繩,看著她,明明兩人隻隔著兩匹馬的距離,卻像隔了千山萬水般此生難見。
他低低柔柔喚著她的名字,“阿寧……”
她笑了一聲,“宣王,本宮是當今皇後,按輩分,你應當尊稱本宮一聲皇嬸。”
當初,是他親自,將她送進了這深重宮門之中,那時,滕賀問過她,若是後悔了,還來得及。
她說,不悔。
人生走到絕處,還有一個肩膀給她依靠,她還有什麼可後悔的。
滕宣灼目微涼,“你是我滕宣的女人,也隻能——為我的後……”
她嘲諷的笑聲充滿了不屑,“我紀舒寧,生是北涼宗盛帝的後,死,也是他的女人,他待我,遠比這萬裏河山重,我知今日你勢在必得,而我便與他,共存亡……”
滕宣心裏一痛,往常倨傲而張狂的眉眼,此刻深埋,她又怎知,他待她,不是也比萬裏河山更重……
他為她做了北涼不忠不義的叛賊——她為後,他便想為這天下之主,與她比肩,換的她一個回眸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