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承多離家第二天,家遠就找到了,他哪也沒去,而是藏在四大娘趙彩雲家。沒讓他在承多在家時露麵,是趙彩雲自作主張。那個晚上,家遠小狗一樣鑽在她家豬圈裏的樣子實在太可憐了。實際上在她心裏,早就把他當成自己兒子了,搬家之後,她最痛苦的事就是看不見家遠,偶爾在大街上看到,她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拽到家裏,他已經在她家吃過好多次飯,住過好多個晚上了。看到承多打他,她的心已經疼得不行,她知道把一個半大小子留在身邊要付出多少辛苦,可她絕不願意家遠再次挨打。她的想法很簡單,她要收養家遠,等他長大再送給承多。
雖然沒能及時把家遠領出來,使秉德女人病倒,使家裏多少天裏一片慌亂,可是申家沒有任何人埋怨趙彩雲,包括承國媳婦,在她早就盼望承多回來領走家遠,卻又發現爺倆兒毫無感情的時候,她愁煩得一夜一夜睡不著覺,不想讓他領走又受不了繼續操心挨累的矛盾,一直折磨著她,趙彩雲為她解決了麻煩,她歡喜得恨不能上前抱她一下。
這也許是趙彩雲嫁到申家以來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了,可是這並不能使秉德女人虛弱的身體有所好轉,有一天她從睡夢中醒過來,看到承國苦抽著臉坐在那裏,以為家遠又跑丟了,喊著家遠的名字往炕沿上爬,不小心摔到地上,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在秉德女人癱在炕上的時光裏,承國那張苦抽抽臉是她一直都想擺脫的惡魔。因為腿不好使,隻能在屋子裏拉屎撒尿,他的樣子,怎麼看都是對自己的厭惡。她和承國在一塊生活了一輩子,早先是他跟著她,後來是她跟著他,他們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可不管是什麼時候,他都從沒厭惡過她。為了不看承國的臉,秉德女人動用了她老來之後所有智慧。要是還能爬起來在枕頭上車著,就一定去看櫃上的座鍾,眼睛跟著鍾擺來回晃動;要是車累了躺到炕上,就一定仰臉去看棚頂在日影中忙碌著織網的蜘蛛,因為隻有鍾表和蜘蛛不停地來去,才能使她的孤寂裏有一絲活泛的氣象。
鍾擺和蜘蛛一天天忙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秉德女人的身體還是得到了恢複。一天早上,承國媳婦送來尿盆,她往旁邊一推,穿鞋就下了地,承國媳婦上前攙扶,她堅決不讓:“俺好了,你看看俺這不是硬實了。”從此,她不但擺脫了在屋子裏大小便的噩夢,還擺脫了承國那張惡魔一樣苦抽抽的臉。承國坐在屋子裏,她就一定下地到房後坐著,承國耐不住,到房後小樹林裏搓草繩,她就寧願院子有雞屎鴨屎,也要躲到院子裏去。到了冬天,前院後院都去不得,她就套上兩件厚棉襖,拄著拐杖走出院子,繞過生產隊前邊的小道轉到屯街,往承中家和承信家走去。
這個冬天,秉德女人在周莊的屯街上往返,成了人們眼中最難忘的風景。她和兩年前判若兩人,她佝僂的腰像遭了風的稻穗,她藏在一頂黑絨帽下深不見底的眼睛發呆發直。她的衣裳再也不像從前那麼幹淨了,衣襟上或褲腿上,不是沾著飯粒就是湯疙瘩。人總是要老的,她已經快九十了,可她的兒子回來一趟就這麼快老了、堆萎了,村裏人不免有些可憐。可她似乎並不需要誰可憐,她隻需要挪動著蒼老的腳步。
和兩年前一樣,她走到兩個兒子家並不拐進去,隻在他們院子門口停一會兒,向裏邊望望,就回轉身。要是被媳婦發現,出來喊她留下吃飯,她趕緊挪動腳步往回走。她挪動腳步,並不滿足於在老井台邊曬水洗菜的人群裏站一會兒,而是每家門口都要看一看,住了好幾戶人家的周家大院,她親自主持蓋的、如今已被承歡和兒女們住著的老房子,兒子結婚、又從前街搬回老房子邊上的羅鍋嫂子,還有一直住著二叔二嬸老房子的秉義……秉義摘帽之前就得了中風,癱在炕上,秉義家的戰兢兢推了推門,有好幾次都想迎出來,可尋思一會兒又縮了回去;羅鍋嫂子為救自己男人,在“文革”時檢舉過秉德女人,躲在門裏下了好幾回決心要出來扶扶她,可終是沒有出來。然而她根本不管誰出來誰回去,站夠了,又挪動腳步往回走。誰都以為,她看夠了,站夠了,就會往家裏走,可是她卻返回井台,在凍著冰碴的井台上坐下來,莫名其妙地朝井裏久久地看著,洗菜的媳婦們開她玩笑:“老奶奶可別跳井嗬,你跳井俺就吃不了井水了。”她咧了咧嘴,嗬嗬笑兩聲,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還是井水好哇,井水哪也不流,可井水養人嗬。”她來井台邊坐下,誰都以為不過是湊在熱鬧的人群裏歇歇腳,可第二天和第三天,來到屯街,在大街上轉一會兒,她還是拐到井台邊坐下來,還是說著同樣的話,讓人們覺得她確實老糊塗了。
不老老實實坐在家裏,承國和承國媳婦很是生氣,尤其聽說她老往凍冰的井台邊湊。臘月的一天,外麵北風呼嘯,秉德女人磨蹭到炕沿正往腳上穿鞋,坐在一旁的承國聽見動靜,手掌啪啪拍著炕沿,凶著臉跟母親道:“媽你能不能不上井台,你弄不好摔了怎麼辦?”
兒子拍了炕沿,秉德女人有些發愣,但愣了一會兒,她朝地上呸了一口,也拍了炕沿,邊拍邊大叫道:“俺聽不見你還不讓俺看嗬,俺就是稀罕井台怎麼了,井水就是比水道溝裏的水好嘛,它哪也不流,可它養人,活了一輩子俺才明白。”
見母親這麼激動,承國立時呆住,他呆住,不是想不到母親也拍了炕沿,而是母親說了“井水比水道溝裏的水好”這句話。她一輩子都教家裏人做水道溝裏的水,往河裏流,怎麼老了變了卦?攤開兩手直盯盯看著母親,承國木人一樣再也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是關於井水的說法啟發了她,還是承國瞪著一雙瞎眼的樣子讓她心疼,秉德女人居然再也不上街了。她趴在炕頭被垛向外望,不失時機地向承國報告著她眼裏的景象。在這個冬天裏,她看到的景象是這樣的,家樹的道永遠朝著外麵,天剛放亮就大搖大擺推著自行車離家,膀大腰粗的樣子特別像他的爺爺秉德,而晚上回來,自行車上的帆布包總是鼓的,後座上不是載著麻袋就是麵袋,就像他的爺爺總能給家裏帶來吃的用的;承國媳婦的道從沒離開院子,從豬圈到雞窩,從雞窩到鴨窩,再從鴨窩到磨房,她往年輕裏打扮,穿著新式的短式大襟棉襖和襖罩,梳著讓媳婦給絞短了的直頭發,人卻已經老了,肩膀往前佝著,走起步來一摶一摶;下田幹活的家樹媳婦臉越來越紫,她好穿鮮豔的衣裳,可那粉頭巾係在紫臉上,有一種不講理的蠻悍氣,好像家樹回來了,她就變得有理氣粗……承國聽了,夜裏被窩裏去問嬌她媽,家樹媳婦是不是真的有了蠻悍氣,得到嬌她媽印證,承國便對母親白天裏的言語,有了相當的重視了。
一開始,承國重視母親的話,隻是覺得母親讓自己變成了對這個家有用的人,而冬去春來,不出家門的承國了解到窗外的微妙變化,承國便再也離不開母親了。他看不見,母親能看見,通過母親的嘴,他的眼睛似乎又睜開了,他不但了解了國家大事,還了解了家裏的小事,這對他實在太重要了。為此,他曾試圖把聽到的事情告訴母親,這並不是說他看不見,母親幫他看見,母親聽不見,他要幫母親聽見,一報還一報,而是母親能幫他看見這件事,讓他想到了他可以幫母親聽見,讓他想起是他阻止了母親去屯街的腳步。有一天,他從收音機裏聽鄧小平在上邊開大會,包產到戶,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又讓大家做買賣了,他激動地跟母親說,要是還年輕,他完全可以重新騎上自行車。可是扯破了嗓門衝母親喊,母親啊啊的根本聽不懂,也就作罷。他雖然沒跟母親說什麼,但表情有了很大改觀,眉頭的疙瘩不自覺打開,嘴角也有了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