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德女人第一次被曹宇環壓在身子底下那會兒,秉德抱著孩子就站在自家草房屋外。屋子沒有窗戶,泥牆一直到頂,隔著泥牆,秉德瘋狗一樣發出憤怒的喘息。起初,屋子裏的秉德女人癲狂得像隻瘋狗,因為她並不知道身上的男人是別的男人,秉德半月二十天才回來一回,每回都是深更半夜,她總是在癲狂地抓他咬他發泄一通對他的怨恨之後,再無聲無息地順從。可這回,她瘋狗一樣的發泄不等進行一半,就聽見門外傳來另一隻瘋狗呼呼的喘息,夾雜著孩子的哭聲。秉德女人本能地向外掙脫,一撮硬撅撅的胡茬子紮疼了她的腮幫,接著,一個銅聲銅氣的聲音熱咕隆咚衝進她的耳膜:“不害怕,孩子秉德抱在外麵呢。現在,你是我的!我的!你早就該是我的,青堆子灣曹大公子曹宇環的。”
愣怔片刻,秉德女人立即就軟了,像散在地上的一攤稀粥,任對方怎麼揉搓都沒有反應。曹宇環焦急之下,一顛一顛地墩著身子喊著粗話,恨不能把所有的器官都變成勺子,去舀這地上的稀粥。
擊垮秉德女人的,不是眼看著把老婆讓出去的她的混蛋男人秉德,也不是明目張膽霸占別人女人的混蛋曹宇環,而是“青堆子灣”四個字,那是她的娘家,她已經三年沒回了!三年前,她是青堆子灣有名的大小姐!命運一步之差走了岔道,讓她鬼使神差做了窮胡子秉德的女人。“青堆子灣”四個字,可以說剜了她的心抽了她的筋,以至於第二天早上,饑餓的孩子從炕沿爬到地上,去舔泥地上的唾沫,她都沒能爬起來阻止。
胡子頭兒曹宇環說得沒錯,王乃容大小姐和曹大公子曹宇環是有過姻緣的。曹宇環的爹是青堆子灣一帶最有名的有錢人,有房有地有買賣,大號曹掌櫃的,為了讓其後代不僅有房有地,還要有學問,他早就瞄上一早一晚在漁市街扇扇子的王先生了。王先生的女兒剛剛生下兩個月,曹掌櫃就搬出青堆子灣有名的金鐵嘴到家裏送彩禮。說媒的和彩禮的一起到達,怎麼說都有些不講禮數了,可一貫知書達理文文縐縐的王先生不但不生氣,尖下巴反而樂得圓了底邊兒,看著炕頭繈褓裏踢蹬腿的女兒嗬嗬笑著說:“王乃容大小姐有福了。”
誰知,這個比王乃容大八歲的曹掌櫃的兒子,是個小反上,恐嚇他爹,要是逼他念書他就去死,堅決不上學堂。十四歲那年,還在安東街看中一個錫匠的女兒,非要他爹把她娶回家裏。曹掌櫃擰不過兒子,讓自己在青堆子灣一帶大丟了臉麵,同時也讓王先生大丟了臉麵。王先生發誓決不再和有錢無信的人家聯姻,可倒好,幾年之後,曹家從青堆子灣搬走,他王家大小姐出落成大姑娘,每天穿過漁市街到綢緞莊學刺繡,讓秉德這個打家劫舍的二胡子撞了大運。他躲避追捕時,衝進綢緞莊後邊的繡坊,慌忙中將正在埋頭刺繡的王乃容一起裹到繡布裏,被一股少女身上的香氣蠱惑,還不待追捕的馬蹄聲走遠,就把王乃容生生扶上大馬拉回鄉下,把她睡成秉德女人。
秉德喝多了酒,在草林崗胡子窩咋咋呼呼講自己如何有豔福,一個窮胡子如何娶了青堆子灣有名的大小姐。結果,消息不脛而走,傳到當了胡子頭兒的曹宇環耳朵裏。有一天,曹宇環在山林裏找到了秉德,非要他帶他回家一趟。
秉德女人用了三天時間,才在一袋地瓜的支持下,一點點恢複了元氣。她不知道地瓜是秉德搶回來的還是曹宇環拿來的,那天秉德把孩子撂下被曹宇環揪走時,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吃飽了地瓜,奶頭上有了哄孩子的奶水,秉德女人眼睛裏就有了水汪汪的淚水,在秋天透明的日光下,淚水和奶水就像鑽石上的星星,閃閃爍爍。要是後邊的日子裏不發生別的事情,她此生也許就隻是一個奶水和著淚水,在家裏地裏埋裏埋汰侍弄日子的野女人了。可是老天有時像一個饑餓時總想捉弄奶頭的孩子,它捉弄了她。這個日子,男人秉德再一次回來了,他很少白天回來,他不管什麼時候回來,都是風風火火粗手粗腳,身子裏像裝了頭騾子,可這次,他輕手輕腳小心翼翼,輕輕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奇怪的紙箱,又輕輕把它放到坑窪不平的草屋裏。正等他撕開紙箱封條,他卻一轉身撕開了她的衣服,把她拖死狗似的拖到炕上。等他泄出牲畜一樣粗野的力氣和汙七八糟的謾罵,將一口惡狠狠的唾沫吐到地上,那個被牛皮紙裹著的物體就靜悄悄的,帶著一種譏笑的表情橫在她的眼前了。
這個譏笑秉德女人的物體不是別的,是一架梳妝台,上邊有一個一尺見方的鏡子,深棕色的木框兒,下麵有兩個帶著銅環拉手的抽屜。見梳妝台,秉德女人鎖子骨抖了一下,這是這年頭青堆子灣有錢人家最時興的陪嫁,她的母親就有。這顯然不是秉德買的,像他這種一小就沒吃沒穿,差不多和雞鴨一塊兒長大的鄉下大老粗,永遠不會知道女人還會需要這等東西,而另一個男人卻了解她的需要。想到這一節,就像在這個男人身下聽到“青堆子灣”四個字一樣,秉德女人立即被一股暖流弄成一攤稀粥。她努力去回憶那男人的模樣,可那天夜色太黑,她什麼都沒看清。她沒看清那男人的模樣,那男人卻讓她看清了自己的模樣,秉德女人映在鏡子裏的樣子簡直就是個魔鬼,牛奶一樣鮮嫩的肌膚早已不見,刺刺嗆嗆的頭發像屋簷上的雀窩。她已經有三年沒照鏡子了,青堆子灣最有派頭的大小姐就是這副模樣,她根本不敢相信。
那個下晌,在徹底否定了鏡子裏的人是那個名叫王乃容的大小姐之後,在一種本能的不甘的驅使下,她拖著有氣無力的身子,燒了一鍋水,站在堂屋,把飯盆當臉盆,渾身上下好一個淋洗。她在清洗自己時,完全忘了身在何處,看著孩子泥鰍一樣玩耍著被她濺在泥地上的水,仿佛看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小獸。洗幹身子擦幹頭,從炕頭手巾杆上拽下一塊綢布裹住身體,趴到炕上,秉德女人昏天黑地地大哭了一場。
秉德女人嫁秉德時,除了手上的戒指,這塊綢布是她唯一的嫁妝。它五尺長四尺寬,淡藍顏色。它在她的肩上隨風飄動,就像青堆子灣南邊大海裏的水,一湧一湧隨波逐浪。那是一塊繡品,她到綢緞莊學刺繡,繡的就是這塊布。王乃容本不喜歡刺繡,那細針一經捏在指尖就指尖冒汗,在爹媽逼她很小就學針線活兒時,更多的時候,她偷偷跑出來到漁市街的店鋪裏閑逛,到漁市碼頭的吊橋上遠眺大海。她有一雙街上女人沒有的從沒包裹過的大腳,甩著這雙大腳板子在漁市街撲騰,她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糖果店的玄奶奶有她永遠吃不完的軟糖,周大餅子店裏的周大叔把棗花兒餅子當成她未來的小女婿贈送給她,嘎巴嘎巴嚼小棗兒就成了她最開心的事。而中街雜貨鋪裏,有一個比她大三歲的金枝姐姐會編六股辮子,把六股辮子網進簪網,用銀製簪錐高高別在腦後,一朵臘梅盛開在頭頂,便要多展耀有多展耀了。王乃容放棄好玩的事兒,寧願讓指尖冒汗學刺繡,都因為她父親和兩個丹麥傳教士做了朋友。
這兩個傳教士是父子倆,街上人叫他們大麥小麥,他們白潤細膩的皮膚,確實就像吃多了麥子中最精華的養分。做父親的人高馬大,一臉絡腮胡子,高高的鼻梁就像漁市碼頭上的吊橋;做兒子的鼻梁倒不高,可那一雙藍幽幽的眼睛,與雨後海灘上的蟹子洞毫無二致。街上人路遇他們,往往老遠就躲開,唯有她的父親主動親近,不但親近,還動輒就把他們領到家裏。他們會說流利的中國話,隻不過聽起來嘴裏像含了魚丸一樣別別扭扭。一段時間以來,她家正屋的八仙桌上,時不時就舉行“魚丸”宴。王乃容倒並不討厭這兩個外國人,尤其那個差不多和她同齡的小麥,他羞怯的目光很像一個女孩兒,兩個大人海闊天空時,他蟹子洞一樣的藍眼睛就靜靜地望著窗外。可有一天,他讓她看到了一個連教書匠父親都沒看到過的東西——一張世界地圖。那是一個秋涼的下午,在兩個父親講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時,他把她引到漁市碼頭吊橋下邊,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硬紙抻開給她看。他說他叫艾迪,他在圖上指給她看他們的國家,和他們遠道而來的路線。他說他們坐大船在那片藍藍的大海上航行兩個多月,途中停靠的碼頭就有幾十個。這個下午,涼風陣陣的碼頭就這樣成了她永遠的憂傷。關於輪船和航行,和王乃容本是有些淵源的,她祖上由富貴人家變成如今靠教書維生的一般有錢人家,就是害在遠行的船上。她的太爺擁有青堆子灣半個碼頭時,為了寵幸愛讀書的小老婆,列了一個長長的書單,交給一個在青堆子灣停靠的船老大,可一年過去,那艘船音訊杳無,第二年,太爺又把書單交給另一條船的船老大,想不到第三年,兩艘船在同一時間靠岸,同時送來了書卷。為了支付兩份書錢,她的太爺賣掉一半家產。這個故事,王先生在兒女麵前之所以隻字不提,也許是不想觸動祖宗的傷痛。可當大海、航船、遠方這樣的字眼兒第一次在王乃容眼前出現,就像在洞穴中打開一道天窗,那光立即就吸引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