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知道——外星人已經到了多倫多的說法聽上去有點瘋狂。當然,這個城市很受旅遊者歡迎,但大家普遍認為來自其他世界的生物應該首先造訪聯合國,也可能去華盛頓。在羅伯特·萬斯的電影《地球停轉之日》中,克拉圖不就是直接去了華盛頓嗎?

當然,有人可能懷疑,執導《西城故事》的同一位導演能拍出什麼像樣的科幻片來。實際上,既然想起這個問題來,我才發現,萬斯總共拍了三部科幻片,一部比一部無聊。

跑題了。近來我經常犯這種錯誤,抱歉。但是我聲明,我還沒老,我才五十四歲呢,隻是有時候身體疼痛,集中不起注意力。

我講的是外星人的事兒。

還有他為什麼會來多倫多。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外星人的飛船降落在一幢建築物前,那幢建築曾經是麥克拉夫林天文館,緊靠安大略皇家博物館——我上班的地方。我說曾經,是因為安大略省的小氣鬼省長麥克·哈裏斯取消了對天文館的財政補貼。他認為加拿大的孩子沒有必要了解太空。真是個“目光遠大”的人哪,這個哈裏斯。天文館關了之後,整幢建築曾出租給《星際旅行》電視劇作宣傳,裏頭原來是星空展館的地方搭了個經典的艦橋。雖然我很喜歡《星際旅行》,但要評價加拿大的教育,沒有比這個例子更慘的了。在那以後,各種各樣私人企業都租用過這個地方,但現在它裏頭是空的。

雖然外星人參觀天文館這一搭配顯得頗為合理,結果發現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是博物館。這值得慶幸,想像一下:首次接觸發生在我們的土地上,但當外星生命敲門的時候,屋裏卻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真出了這種事的話,加拿大豈不顯得傻到家了。外星人之所以選擇那塊地方降落,因為戴著個巨大圓形屋頂的天文館遠離街道,前麵空出一大塊水泥地,非常適合降落一艘小型飛船。

雖然當時我就待在隔壁,但我並沒有親眼看見飛船降落。好在有四個人——三個遊客和一個本地人——把整個過程拍了下來。接下來的許多天,你可以在世界各地的電視頻道中翻來覆去看這段錄像。飛船是個窄窄的楔形,就像裝模作樣節食的人吃的那種薄片奶油蛋糕。它通體烏黑,看不到明顯的尾氣,無聲無息從天而降。

飛船大約有三十英尺長。(我知道,我知道——加拿大是個公製國家,但我出生在1946年。我不認為我這一代的人,哪怕跟我一樣是科學家,會習慣使用公製度量單位;盡管如此,我會努力做得好些。)自從《星球大戰》問世以來,所有電影中出現的宇宙飛船都覆蓋著一層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正在降落的這一艘卻披著完全平滑的外殼。飛船著地之後,門緊接著打開了——長方形的門,寬度大於高度。它自下而上滑開,此特征明顯表明乘客並非人類。人類很少將門設計成這樣,我們的腦袋太容易被砸碎了。

片刻之後,外星人走了出來。他看上去像個巨大的金棕色的蜘蛛,拖著海灘氣球般大小的球形軀幹,軀幹上麵長著朝四麵八方亂伸一氣的腿。

天文館前的馬路上,一輛藍色福特撞上了前頭奔馳車的屁股,而它們的駕駛員卻仍在呆呆地看著眼前奇景。很多人剛巧路過,但是他們似乎光顧著目瞪口呆,連害怕都忘了——當然也有少數人的確通過在天文館前的兩個入口向下逃進了博物館地鐵站。

巨型蜘蛛走了一小段路,接近了博物館。由於天文館曾經是安大略皇家博物館的一個下屬部門,因此這兩個建築的二樓被一座高架人行天橋連接著,但在地麵它們卻被一條小巷隔開。博物館在1914年建成。那個年代人們還沒意識到應該給殘疾人提供方便——剛建成時隻有通過九級寬大的台階才能走到六扇玻璃正門跟前。很多年之後人們才加修了一條輪椅通道。外星人在台階底下停了一會兒,或許他在考慮走哪條路。最後他選擇了台階,可能輪椅通道對於他到處亂伸的腿來說太狹窄了。

走到台階盡頭,外星人再次陷入困惑。他或許生活在一個典型的科幻世界中,那兒所有的門都能自動開啟。而他現在麵對的是一排外層玻璃門,隻能通過管狀把手拉開。不過看樣子他不懂這個竅門。就在這時,一個小孩跑了出來,他是想瞧瞧外麵發生了什麼。可當他一眼看到這位外星生命時,他所做的隻是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外星人趁機用他的一肢穩穩當當抓住已經打開的門——他用六個肢走路,將剩餘的兩個當作手臂——並且成功地擠進門廊。正對他的前方是第二層玻璃門,兩層玻璃門之間的門廊像氣密室,有助於博物館控製內部溫度。外星人儼然已經成為開啟地球之門的熟手,他拉開內層玻璃門,匆匆走進博物館的八角形大廳。這個近似圓形的大廳是安大略皇家博物館的象征,我們的會員季刊就以它命名。

大廳左手邊是葛菲爾德·韋斯頓展室,專用於一些特別展覽。在我的安排下,裏頭正在舉辦布爾吉斯頁岩動物群展。安大略皇家博物館和史密森學會分別收藏著世界上最好的布爾吉斯頁岩動物化石,但一般公眾無緣得見。我設法暫時集中了這兩個機構的收藏,首先在此地展出,然後再送去華盛頓展覽。

大廳的右翼曾經是地質學陳列室。令人傷感的是它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家禮品店和一家食品店——在克裏斯蒂·多羅迪的管理下,安大略皇家博物館正在努力變得“更具親和力”,這就是眾多讓步和犧牲之一。

唉,管不了那麼多了。此時,那個外星生物已經迅速地走向大廳的遠端,到達了收費口和會員服務台之間。我聲明我仍未親眼見到這一幕,但好在監控攝像頭錄下了整個過程,否則沒人會相信這整件事。外星人橫著身子接近一位穿著鮮亮藍色製服的保安——拉爾布,一個已經在博物館工作了一輩子,兩鬢斑白、和藹可親的錫克教徒——並且用標準的英語說:“打擾了,我想拜見一個古生物學者。”

拉爾布瞪大了棕色的眼睛,但他很快又放鬆了。事後他說他當時認為這隻是個玩笑。現在每年都有很多電影選擇在多倫多製作,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這兒拍攝的科幻電視連續劇就更多了,包括經年在此的吉恩·羅登佩裏的《地球:終極衝突》和改編後的《黎明地帶》。所以他認為這玩意兒隻不過是穿著特型戲服的人或是個電動道具。“什麼樣的古生物學者?”他麵無表情地問,仿佛在配合劇情。

外星人球形的軀幹震動了一下,“我想,一位好相處的吧。”

在錄像上你應該可以看到老拉爾布繃著臉忍住笑,做得不是太成功。“我是說,你想見無脊椎的還是有脊椎的?”

“難道你們的古生物學家不全都是人類?”外星人問道。他說話的方式很奇怪,但我將來會習慣的。“他們不應該都是有脊椎的嗎?”

我向上帝發誓,這些情景全都在錄像帶上。

“當然,他們全都是人類。”拉爾布說。一小堆遊客已經圍了過來,在監控攝像頭視域之外,二樓內陽台上也站著很多人,向下注視著大廳。“但有些研究無脊椎生物,有些研究有脊椎的。”

“哦,”外星人說道,“對我來說這種分類方法太生硬了。誰都行啊。”

拉爾布拎起電話撥了我的分機號。遠在醫藥中心,躲在讓人看了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的國際鋁業公司讚助的地球科學陳列室後麵——這可是克裏斯蒂眼中博物館的精華所在——在我的辦公室中,我拿起電話。“這是傑瑞克。”我說。

“傑瑞克博士,”拉爾布的聲音帶著他獨特的口音,“這兒有人想見你。”

會見古生物學家跟拜訪財富500強公司的CEO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們當然希望你能事先約好,但是誰讓我們是人民的公仆呢——我們為納稅人工作。所以我隻能問道:“是什麼人?”

拉爾布頓了一下,“我想最好還是你自己下來看看,傑瑞克博士。”

好吧,菲爾·考利剛從特瑞爾送來的劍齒龍的頭骨反正已經耐心等待了七千萬年了,它應該不會在乎再多等一會兒。“我馬上就來。”我離開辦公室,走向電梯。途中經過國際鋁業的陳列室,裏頭是卡通裝飾壁畫、巨大的仿製火山、會震動的地板。我不禁暗暗詛咒:上帝,我恨這破玩意兒。我下了電梯,穿過卡瑞利展室,來到大廳,然後——

然後——

天啊。

我的上帝。

我呆住了。

拉爾布或許無法分辨真實肌膚與橡皮衣之間的區別,但我卻一清二楚。那個在收費口旁耐心等待著的東西肯定是個真正的生物體。我百分之百確定我的判斷是正確的。他肯定是某種生命形式——

而且——

而且我的工作就是研究地球生命,從最早期的一直到前寒武紀。我經常能看到代表新“科”的化石,但我從未見過任何一種代表全新“門”的大型動物。

直到現在。

那個生物無疑是某種生命形式,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在地球上進化的。

我先前說過他看上去像個大蜘蛛;那隻是在天文館附近的人得到的初步印象。他比蜘蛛複雜多了。盡管表麵上他和節肢類動物有相似之處,但是很明顯這個外星人身體內部長著骨架。他的肢被發達的肌肉組織包裹著,肌肉外麵覆蓋著一層長滿泡囊的皮膚。這些肢的模樣和節肢類動物紡錘形的腿可大不一樣。

地球上所有的脊椎類動物都有且隻有四個肢(或者,比如蛇或鯨,是從有四個肢的動物進化來的),而且每一肢的末端的趾都不會超過五個。然而,這個生物的祖先肯定從別的世界的海洋中爬出來的:他有八個肢,呈放射狀排列在中心軀幹兩側。其中兩個專職手的功能,它們的末端長著六根手指,每根手指都有三個骨節。

我幾乎忘了呼吸,心怦怦地跳著。

一個外星生物。

而且,可以肯定地說,一個有智慧的外星生物。他的球形軀幹隱藏在衣服之後——那件所謂的衣服看起來像是一長條淡藍色的織物,在軀千上來來回回纏了好幾道,每道都從不同的肢之間穿過,不妨礙各肢自由活動。他的兩臂之間有一個鑲著寶石的圓盤,縛住織物的兩頭。我從來不習慣打領帶,但還是學會了它的係法,到了現在不看鏡子也能打得像模像樣。這位外星人每天早上纏布的過程應該不會比我打領帶更麻煩。

織物纏成的道道之間的縫隙中還伸出兩根細長的觸角,觸角末端可能長著眼睛——兩個閃閃發光的球體,每個都被一層硬硬的水晶模樣的東西包裹著。觸角緩慢地左右舞動,有時互相接近,有時又彼此分開。我不禁好奇,眼球之間的距離不固定,這位外星人眼裏的世界會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