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在藝術形象的塑造上,非常善於通過矛盾衝突或大場麵集中地表現人物性格,常常讓一係列人物圍繞同一件事或同一場麵,顯示各自不同的反應,從而把個性展現得十分鮮明。如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麵對這一突如其來的事件,大觀園中的丫頭和小姐們各自做出了不同的反應。
王善保家的和鳳姐一夥人進了大觀園,先來到怡紅院,襲人“自己先出來打開箱子並匣子,任其搜檢了一番”,真是個溫順馴服的“好”奴才。到了晴雯時,隻見她“挽著頭發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往底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王善保家的拿了雞毛當令箭:“原是奉太太的命來搜查”,晴雯立刻反唇相譏:“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見過,就是沒見你這麼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公然蔑視大觀園統治者的權威,這一“闖”一“掀”一“倒”,將晴雯的潑辣、勇敢、不甘受辱的個性,表現得淋漓盡致。在眾人低眉斂首聽任擺布時,晴雯的舉動顯示了強烈的反抗意識。為了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剛烈的晴雯絲毫沒有考慮到自己的行為將會帶來什麼嚴重後果。果不其然,晴雯最後被逐出了大觀園,負屈含冤而死。
接著來到瀟湘館,在房裏抄出一些寶玉的舊東西後,“王善保家的自以為得了意”,鳳姐略作說明,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裏的東西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視有若無,以不答答之。紫鵑之笑答,蘊含著對抄檢的譏諷和對當事者的輕蔑,更是故意借機將黛玉與寶玉之間“算不清”的關係挑明。
到秋爽齋時,探春“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他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便命丫頭一齊打開,又說“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可見其精明潑辣的個性。當自恃是邢夫人陪房的王善保家的,半是討好、半是藐視地掀弄探春衣服時,探春乘勢給了她一巴掌,並喝命侍書等丫鬟們狠狠地羞辱了這個狗仗人勢的奴才,顯示出殺伐果斷的氣勢。至於她所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的一番話,更表明她具有政治家一般的遠見,不虧是脂粉隊裏的真英雄。
到惜春處時,“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嚇得不知當有什麼事故”。當搜出丫頭入畫為她哥哥私下藏匿的大包金銀、靴襪等物後,入畫跪地哭訴真情。明知入畫被冤,惜春卻對鳳姐說:“嫂子別饒他這次方可。這裏人多,要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嫂子若饒他,我也不依。”顯得無情無義,不願沾染一絲一毫。
接著到迎春處,“迎春已經睡著了”,遂往丫頭房裏來。不想私藏情物的,就是王善保家的外甥女司棋。被抄檢出來後,司棋卻隻“低頭不語,也並不畏懼慚愧之意”,連鳳姐也覺可異。可見,司棋是封建時代大膽追求愛情的一個奇女子。她和表兄潘又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心心相印,私訂終身,顯示了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勇氣。被逐出大觀園後,她對愛情的忠貞仍是矢誌不渝,最後一頭撞死在牆上。
在此,王希廉評曰:“迎春一味懦弱,探春主意老辣,惜春孤介性癖,三人身份不同。”可見,作者不僅把人物放在驚心動魄的大事件中來折射她們的個性,而且還對人物性格進行各種對照:賈府之姐妹,探春之威、迎春之懦、惜春之冷形成映照;丫頭行列中,寶玉丫頭晴雯之烈,黛玉丫鬟紫鵑之慧,探春丫頭侍書之潑,惜春丫頭入畫之怯,迎春丫頭司棋之冷靜,又形成另一係列的對比。兩組人物之間又互相映襯:寶玉素日對女孩寬容,故晴雯烈;探春平時威嚴,故侍書潑;惜春平時孤冷,故入畫怯;迎春為二木頭,司棋卻沉著冷靜。
與抄檢大觀園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周瑞家的送宮花,逼嫁鴛鴦,劉姥姥“湊趣”引起的群笑圖等。同時,作者還不斷描寫了眾女兒在一起吟詩、填詞、聯句及猜燈謎、傳牌令等場麵,均寫得“一人是一人口氣”(己卯本第三十七回夾批)、“各人局度,各人性情都現”(戚序本第五十回回後批)。這樣的場麵不僅有如畫之美,而且在種種性格對比中,使每一個人物都散發出獨特的個性。發生在大觀園的這些事件,無論是要、是瑣,是大、是小,都迫使每個人作出自己的反應,因而讀者可以對比著揣測各人的內心世界,認識其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