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自序(1 / 1)

我這些年不斷地認識了一些人,又不斷地遺忘了一些人;不斷地經曆了一些事,又不斷地忘卻了一些事;不斷地說過一些話,又不斷地忘記了一些話;不斷地生出過一些憤懣和惆悵、驚恐和疑慮,又不斷地淡忘了這些憤懣和惆悵、驚恐和疑慮……有時,是因為事出無奈,不遺忘便無以療傷和止痛;有時,卻也像中了邪似的,倒成了那個不斷地掰苞米同時又不斷地——盡管是不經意——遺棄的“熊瞎子”了。而且,說不上是“記憶缺失”還是“興趣缺失”,忽然對什麼人、什麼事都有些漫不經心起來,並漸次於“渾渾噩噩”、“得過且過”……所幸後來看到、聽到同輩中如我之健忘者甚多,更有一些很受過傷害的人們,如今竟早已不覺其痛,甚至還常常“睜著眼睛說瞎話”,公然為肇事者“隱”……方才漸漸不以為意。

於是,轉又想:人生,其實也就是不斷地遺忘——先是遺忘童年的玩伴,繼之青年的好友,再後中年的摯交吧……不過,再回過頭想,“健忘”或者“遺忘”,也不是諸如我之輩的痼疾,可能還是時代的通病。君不見,多少苦難的曆程,傷痛的記憶,不堪回首的往事,當時曾那樣驚心動魄和刻骨銘心,事後不還是被時代那隻“看不見的手”輕描淡寫地遮蓋、消解、稀釋和抹去,終於化為一縷縷的輕煙了……當然,肯定會有人不承認那些是“輕煙”的,甚而還會執著地企圖用文字將這些“輕煙”固化,做成石刻,擺放到紀念館或博物館裏去,供人們瞻仰、審視或反思。但我對此深表懷疑。因為縱觀我們的過去,即便我們曾有過浩如煙海的諸如《資治通鑒》這樣的史冊耳提麵命,也有過堆積如山的諸如“經史子集”這樣的文獻作為鏡鑒,但這也仍然不能有效阻止曆史上一個又一個顢頇或者也是“過於自信”的時代,在直麵一個又一個布滿血腥的重大曆史事件後,最終還是有選擇地加以“遺忘”……因此,“遺忘”講到底,其實還是人類的一種天性,或者,更是我們國民性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要不然,我們的曆史和文化中就不會充斥著那樣多的有關“遺忘”的成語和典故了。比如:數典忘祖、得魚忘筌、得意忘形、物我兩忘……而且,似乎生怕“遺忘”得不夠徹底,先民們還借由神話故事處心積慮地開掘出一條叫作“忘川”的河,並在河上架了一座“奈何橋”,由一位名叫孟婆婆的老婦在橋頭把守,給每個去往冥界的幽靈強行派發一碗“孟婆湯”。據說,隻消喝下這碗“湯”,無論帝王將相、達官貴人、明星大腕、販夫走卒,都會立刻將生前的所有善舉或惡行“遺忘”得一幹二淨,靈魂重又變成一張白紙,可以清清白白、開開心心地重新投胎做人……於是,“忘卻”似乎又還是人生(或人身)斷斷不可或缺的前提。要不然,我們的社會就不會湧現出那樣多的“孟婆婆”了。這是一群說不上是男是女,是狐是怪,是天使還是魔鬼的人們。她們(或者他們)有時看上去也是行走在人生舞台上的一些身不由己的木偶,常常受著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的控製、驅使和支配,處心積慮地利用各種紙質或非紙質的媒體,官方或非官方的宣傳工具,給人們灌“迷魂湯”,幫助人們在夭亡之前即“提早忘卻”,終於成了一群既沒有思想也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而在這些腐屍之上,又滋生出無數飛蟲一樣的遊魂,漫山遍野四處飄蕩。睹魂思人,能不痛乎?能不傷哉?所以,我隻能遺忘,隻能讓記憶合上雙眼。

然而,話雖如此說,作為個體的生存經驗而言,我還是得承認:人生什麼都可以忘卻,什麼都容易忘卻,但“冤家”卻是斷斷難以忘卻的。

即便“音信漸闕”,已經“泥牛入海無消息”的主兒,你也不知道哪一天,他(或她)還會從記憶的某個旮旯裏冷不丁地“沉渣泛起”,或者“借屍還魂”般突然戳在你的麵前,讓你目瞪口呆,驚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