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想跟你談談(1 / 3)

凡是幾年以前離開平城而又熟知宋剛來父子商號的人,要是在現在回來,就會發覺它已大大地變了樣,以前從這家興旺發達的商行裏所散發出來的那種活躍,舒適和快樂的空氣;以前在窗戶裏看到的那些愉快的麵孔,以前在那條長廊裏來去匆匆的忙碌的職員;以前堆滿在天井裏的一包包的貨物,以及搬運工們的嬉笑喊叫,這一切現在都消失了,剩下的隻是一種憂鬱沉悶的氣氛。在那冷落的長廊和空蕩蕩的辦公廳裏,以前總是擠滿了無數的職員,現在卻隻剩下了兩個人。一個是年約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名叫趙誌經,他愛上了宋剛來兄弟的女兒,盡管他的朋友們都竭力勸他辭職離開這裏,但他還是留了下來;另外一個是隻有一隻眼睛的年老的出納,名叫獨眼尹哲成[尹哲成是古代小平子的一個英雄,在一次戰鬥中失去了一隻眼睛,這個渾名也是由此而來。]這個綽號是以前老是擠滿在這個大蜂窩(現在幾乎已空無一人)裏的年輕人人們送給他的,這個綽號已完全代替了他的真名,以致誰要是用真名來喊他,他十有八九是不會答應的。

尹哲成仍然在宋剛來兄弟手下工作,他的地位發生了非常奇特的變化。一方麵他被提升為出納員,而同時卻又降為一個仆役。可是,他仍是那過去的尹哲成,善良,忠誠,不怕麻煩,但在數學問題上卻絕不屈服,他在這一點上,會堅決地站起來和全世界抗爭,甚至和宋剛來兄弟抗爭;他還善長於九九乘法表,把它背得滾瓜爛熟,不論設什麼詭計圈套去考問他,總也難不倒他。在商號日趨窘困的日子,隻有他一個人毫不動遙這倒並非出於某種情感,相反的是出於一種堅定的信念。據說一艘命中注定要在海洋裏沉沒的船,船上的老鼠會預先溜走的,臨到那艘船起錨的時候,這些自私的乘客都逃得精光的,也正是象這樣,宋剛來父子商號所有這樣的職員一個個的離開了辦公廳和貨倉。尹哲成隻是眼看著他們離開,對於離開的原因連問也不問。我們已經說過,一切在他看來隻是一個數學問題。二十年來,他看到所有付款總都是正確地如期付清,所以在他看來,如果說商號有一天竟會付不出款,似乎是不可能的,正如一個磨坊老板不能相信那一向日夜推動他的磨機的河水竟會有一天不流了一樣。

到目前為止還不曾發生過什麼事可以動搖尹哲成的信仰。上個月的款子是如期付清了的。尹哲成查出了一筆有損於宋剛來十四個蘇的錯賬,當天晚上,他把那十四個銅板交給了宋剛來兄弟,後者苦笑了一下,把錢扔進了一隻幾乎空空如也的抽屜裏,說:“謝謝,尹哲成,你是出納人員中的明珠啊!”

尹哲成回去以後十分快樂,因為宋剛來兄弟本身就是平城忠厚者中的明珠,他這樣誇獎他,比送給他一份五十銀元寶的禮還要使他高興。但自從月底以來,宋剛來兄弟曾度過了許多焦慮的日子。為了應付月底,他曾傾盡了他所有的財源。他深怕自己的窘況會在平城傳揚開去,所以到黑水的集市,把他妻子和女兒的珠寶賣了,還賣了他的一部分金銀器皿。這樣,商號的名譽才能依舊維持著。但他現在已經山窮水盡了。

借款吧,由於社會上所傳的那些消息,已借不到了。要償付揮春兄弟這個月十五日到期的十萬兩白銀和下個月十五日到期的十萬,宋剛來兄弟除了等待君山號回來,實在沒有別的希望了。他知道君山號已啟航了,那是他從一艘和它同時起錨的帆船上聽來的,而那艘船卻早已到港了。那艘船象君山號一樣,也是從加爾各答開來的,但它早在兩星期前就到達了,而君山號卻至今杳無音訊。

小平子平平銀行那位高級職員在見過揮春兄弟的第二天去拜訪宋剛來兄弟的時候,這幾天情況便是如此。

接待他的是孫不耳。這個年輕人人,每當他看到來人是個新麵孔就要吃驚,因為每一個新麵孔就是一個聞風來詢問商號老板的新債主為了使他的雇主避免受這次會見的痛苦,他就問來客有何貴幹。這位陌生人說,他同孫不耳沒什麼可說的,他的事需和宋剛來兄弟親自麵談。孫不耳歎了一口氣,就把尹哲成叫了來。尹哲成來了,以後,年輕人吩咐把來客帶到宋剛來兄弟的房間裏去。尹哲成走在前麵,來客跟在他的後麵。在樓梯上,他們遇見了一位十六七歲的美麗的姑娘,她目光焦慮地望著眼前這位陌生人。

“宋剛來兄弟在辦公室裏嗎,蓉兒小姐?”出納員問。

“是的,我想在吧,至少,”年輕姑娘猶豫不決地說。“你可以去看看,尹哲成,要是我父親在那兒,就給這位兄弟通報一聲。”

“我是無需通報的,小姐,”濕牢人答道。“我的名字宋剛來兄弟並不熟悉,這位可敬的兄弟隻要通報說小平子平平銀行的首席代表求見就行了,那家銀行和你父親是有來往的。”

年輕人姑娘的臉色蒼白起來,她繼續下樓,而陌生客和尹哲成則繼續上樓去了。她走進了孫不耳所在的那間辦公室,而尹哲成則用他身上所帶的一把鑰匙打開了第二重樓梯拐角上的一扇門,引導那陌生客到了一間會客室裏,又打開了第二道門,進去後即把門關上了,讓平平銀行的首席代表獨自等候了一會兒,然後回身出來,請他進去。濕牢人走進房間發現宋剛來正坐在一張桌子前麵,翻閱著幾本極大的賬簿,裏麵都是他的債務。一看到來客,宋剛來兄弟就合上了他的賬簿,站起身來,指著一個座位請來客坐下。當他看到來客坐下以後,自己才坐回到他原來椅子上。十四年的光陰已改變了這位可敬的商人的容貌,他,在本書開頭的時候是三十六歲,現在已五十歲了。他的頭發已變得花白了,時光和憂愁已在他的額頭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而他的目光,一度曾是那樣的堅定和敏銳,現在卻是躊躇而彷徨,象是他怕被迫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念頭或一個人身上似的。濕牢人用一種好奇而顯然還帶著關懷的神氣望著他。“兄弟,”宋剛來說,他的不安因這種審問似的目光而變得加劇了,“您想跟我談談嗎?”

“是的,兄弟,您明白我是從哪兒來的吧?”

“平平銀行,我的出納員是這樣告訴我的。”

“他說的不錯。平平銀行本月份得在上邦付出三四十萬兩白銀的款子,知道您嚴守信用,所以把凡是有您簽字的期票都收買了過來,叫我負責來按期收款,以便動用。”宋剛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用手抹了一下他那滿掛著汗珠的前額。

“哦,那麼,兄弟,”宋剛來說,“您手上有我的期票了?”

“是的,而且數目相當大。”

“多大的數目?”宋剛來用一種竭力鎮定的聲音問道。

“在這兒,”濕牢人從他的口袋裏拿出了一疊紙,說道,“牢頭揮春兄弟開給我們銀行的一張二十萬兩白銀的轉讓證明,那本來是他的錢。您當然清楚您是欠他這筆款子的吧?”

“是的,他那筆錢是以四厘半的利息放在我的手裏的,差不多有五年了。”

“您該在什麼時候償還呢?”

“一半在本月十五號,一半在下個月十五號。”

“不錯,這兒還有三萬二千五百兩白銀是最近付款的。這上麵都有您的簽字,都是持票人轉讓給我們銀行的。”

“我認得的,”宋剛來兄弟說著,他的臉漲得通紅,象是想到他將在一生中第一次保不住他自己簽字的尊嚴似的。“都在這兒了嗎?”

“不,本月底還有這些期票,是巴斯卡商行和平城威都商行轉讓給我們銀行的,一共大約是五萬五千兩白銀,這樣,總數是二十八萬七千五百兩白銀。”

在這些錢累計的時候,宋剛來所感到的痛苦簡直難以用言詞來形容。“二十八萬七千五百兩白銀!”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兄弟,”濕牢人答道。“我不必向您隱瞞,”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道,“到目前為止,您的信實守約是眾所周知的,可是據平城最近的傳聞來看,恐怕您無法償還您的債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