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吹雪”道盡了落櫻的全部
當然,落花如雪並非日本所獨有。當年杜甫曾在長安的曲江水邊作詩感歎楊花如雪紛紛落。但感歎落櫻如雪的卻隻有日本人,日本學者白幡洋三郎在其《花見與櫻花》的專著中,就獨特地提出了賞櫻三要素:群櫻、飲食、群集。作者指出,從世界範圍看,能滿足這賞櫻三要素的隻有日本,在世界上也隻有日本把賞櫻,特別是賞落櫻作為一種文化範型被確定下來。因此,在日本的和歌中,描寫櫻花凋零的比描寫櫻花盛開的情景要多得多。如:
春雨綿綿下,可是悲傷淚?
曾是燦爛櫻之花,今卻飄落地。
誰人不憐惜。(大作黑主)
春日宿春山,白日賞櫻為之醉,
似難醒,夢中猶見櫻花墜。(紀貫之)
風雨吹花散,宛若飛雪飄落院。
春華隨風逝,愈感我身年已殘。(藤原公經)
春光雖明媚,櫻花無心戀佳日,
紛紛凋零,花落鋪滿地。(紀友則)
櫻花已經褪色,我的姿色也已衰退。
凝望長雨沉思,往事怎堪回首。(小野小町)
如此等等。
這幾首和歌都是詠歎落櫻的,一片片細小的粉紅、潔白、嫩綠,疊加在一起,在一夜之間驟然開放了自己,似雲如霞,占盡了全部春光,洋溢著生命複蘇的歡樂。很快,又像雪花般飄飄而逝,如此的幹脆利落,好像一定也不留戀世間的繁華。美而易逝也許是最容易讓人痛惜的事了。因此日本人把落櫻喻為“吹雪”,“吹雪”兩字可謂道盡了落櫻的全部。
為尋覓“吹雪”的景象,日本人常在夕陽西沉之時,結伴順舟遊於兩岸夾櫻的千鳥淵下,仰見兩岸如雲似霞的櫻花,直覺氣勢逼人,春花醉春心。被昨晚的風雨吹落的花瓣,大片大片地飄浮水麵,船槳在劃出的條條花路中,悠悠徘徊,一陣晚風吹來,眼前頓覺花雪一片。遊人的心中,也頓生“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的無常之感,從而悲歎人生易老,青春不再。
4. 落櫻文化的最大看點
是啊,河流時常變遷、海岸時常遞嬗、平原時常起伏、火山時常熔崩。手中用的最喜愛的陶器製品,也有打破的一天。甚至那白雪皚皚的富士山,每年去看,也不一樣。日本人心中最神聖的伊勢神宮,每20年必須重建一次,並將它的木料切成千根小塊,分給朝拜者,以為靈物。
是啊,西行的和歌、宗祀的連歌、雪舟的繪畫、芭蕉的俳諧、世阿彌的能、心敬的狂言,無常被轉化成了一種美意識,一種“晨曦中彌漫著山櫻花的芬芳”的美意識。
再看看日本的茶道,有“一期一會”之說。這一次一起同桌喝茶以心傳心的人,說不定就是終身一會,下一次茶會就不一定能再見。嗬,今天東明天西,人生就像流逝的河水。這種對生命相遇的悲而真的體認,印證的是永恒寂滅的道體。無常之感彌漫著小小的茶室。
再看看日本的現代文學。“從熟悉葬禮到熟悉悼詞”的川端康成自不用說,他的三大傑作《雪國》、《千鶴》、《古都》就是用彌漫著無常的幽玄美,深深打動了斯德哥爾摩的評委們,獲得了諾貝爾文學大獎。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也算得上是一部表現人生無常的青春小說。作品扉頁上寫著:“獻給許許多多的祭日。”這就為作品定下基調,死亡籠罩著整部作品。故事開始不久,渡邊的好友木月自殺,從此直子就為死亡的陰影所纏繞。直子的姐姐在十七歲那年自殺,最後,直子也自殺了。初美在被永澤拋棄後也自殺了,綠子在與渡邊相遇之前不久,母親就去世了。在父親也去世之後,綠子竟對渡邊說“沒什麼,我們對死亡早已習以為常”,這就應了弘法大師空海《大般涅磐經》中“雪山歇”一節的歌:“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己,寂滅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