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媚態用於藝妓,強調的不僅是指風月之道,而是要修煉自己內在的才智氣質。對客人不能玩真,但也不能不真。不能純情,但也不能無情。媚態之形成,可以是一個笑顰,一束回眸,甚至是一舉手一投足,可體悟,卻令人難以捉摸。也就是說,對藝妓來說如何將與客人的距離接近到極限,但又讓客人意識到不可褻瀆亂來的澀味。
對客人來說如何做到灑脫和通達人情,不重感官不戀物,在骨子裏讓人感到有一種紳士與商人結合的自由恬淡的張揚。從這個意義上說,媚態強調的是一種精神的清潔,不失自尊,不執著於寒磣的對方,達到一種類似禪宗“悟”的境地。它是江戶人戀的美學,九鬼更把它放大成是“大和民族獨特的解釋學”。
無疑,藝妓的媚態使異性客人帶有一種容易接近的假想。但這裏的難度在於:媚態不是無原則地許諾客人,更不能做出賣身的舉動。但同時又必須與客人保持長時間的吸引力並拉近距離,盡可能地延長與客人的二元緊張關係。這就需要武士道式的“意氣”,通俗點說就是自尊。具體的表現就是賣藝不賣身。
問題是終日與男人周旋的藝妓有自尊嗎?
其實這是個偽命題。
沒有自尊,藝妓就是娼妓。
強調自尊,藝妓就是道德化身。
而在藝妓文化中,道德究竟能化解什麼?
但在九鬼那裏,自尊是用來保持自他二元的緊張關係不趨向合一,為媚態的二元可能性提供進一步的緊張和持久力,以保證“粹”的完成。這就需要藝妓對異性有時要表現出反抗意識。這裏的自尊又表現為一種凜然、一種不屈、一種豪邁、一種俠義、一種頑強。最後,自尊的最高境界演化為藝妓道:金錢買不到傾城。鄙視金錢,連手都不碰,不知物價,不訴苦。這也是九鬼所主張的自尊堅持到最後,就是粹的性情。
當然藝妓不為錢,這是謊言。但說藝妓就是為了錢,這是妄言。日本著名曆史學家網野善彥曾說過,藝妓是背負著萬人之誌的聖女,而聖女又是能用金錢來買賣的商品。這兩件事是矛盾且背理的,應該反過來才是。
但問題的複雜性在於:自尊有時會得罪客人,而得罪客人就會影響藝妓館的收益。這是藝妓和旦那都不願意看到的。因此,收起自尊,強吞苦酒與淚水,這幾乎又是藝妓們的共同選擇。她們整天處在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生活環境中。她們不能結婚,不能像常人一樣得到愛情和家庭。照九鬼的說法她們是“生活在苦海裏的人”,這就需要一種“達觀”的心態來消解這些痛苦。
所謂達觀就是要放得下,不為情不為結果不為背叛所糾結。九鬼的母親為情而發瘋,這給他留下一個思考:作為角色的女性,沒有達觀的心態,何以可能?也知道達觀這個概念的虛偽性和欺騙性,但是在藝妓這個行業,沒有達觀的心態,一天也難以生存。藝妓之所以令人刮目相看,之所以在常人的心中留下形象,就在於將勉為其難的或者將強製性的達觀,上升到了主體自律的境界,這點有點像康德所言的“物自體”的命運。
九鬼在歐洲冶遊的詩中,有一首提到了粹:
我的心啊!
在春夜的勒奈的身上,
嗅到了
與故鄉粹相似的香氣。
這是什麼樣的香氣呢?
就是從藝妓身上散發出的媚態——意氣——達觀的三股香氣。
(十二) 文學作品中的駒子和阿雪
藝妓為日本的文學創作提供了素材。而文學作品塑造的藝妓形象又將藝妓理想化,觀念化和神聖化。在文人們的筆下,藝妓的形象已經被公式化了:
粉白的麵孔,猩紅的嘴唇,黑亮的眉毛,如華的發髻,豔麗的和服,厚厚的木屐,永遠是細碎的腳步,永遠保持著委婉和矜持,出沒於暗香浮動的黃昏與夜晚,繁華的街市與深深的小巷。
1. 川端康成筆下的駒子
說起藝妓文學,不能不提的是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情節很簡單:一位有婦之夫來到多雪的上越尋歡作樂的故事。主人公駒子是位年輕美貌的藝妓。能彈三味弦,能記日記,做讀書筆記。她給島村留下的最初的印象就是潔淨。“潔淨”一詞在小說中出現10多次。幾乎都是用來形容駒子的美麗:“顴骨略高的圓臉倒是輪廓平和清秀,但皮膚猶如白瓷微微掛紅,加之脖根都沒有脂肪堆積,與其說是美人或是什麼,莫如說潔淨更為合適。”甚至這樣強調:“女子給人的印象甚是潔淨,潔淨得不可思議,想必連腳趾窩都一幹二淨。”島村不僅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於剛看過初夏群山的緣故。當然島村還是注意到她的胸脯了:“對一個陪過酒的女子來說,她的胸脯算是有點挺起來的了。”
他們之間的關係雖說是買賣關係,但駒子對島村表現了比較真摯的感情。島村則認為兩人無非是露水姻緣,人生的一切均屬徒勞。而駒子則對島村的處境表示理解,囑咐他“一年來一次就成。帶夫人來也歡迎,這樣可以持久”。這裏顯然是川端康成在觀念上將藝妓設計成必須要有“通情達理”的意識表示。這就與九鬼周造“粹”理論中的“達觀”心態相一致:自他二元的持久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