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奴輕輕點頭,笑答道:“還要多謝主子開恩,讓我有機會為母親報仇,那****不知廉恥的賤貨傅玉竹,委實是死有餘辜,不足為惜。至於劉香濃,既是願意為謝允真盡忠,那讓她全節而死,倒也算是得其所哉。”
卻原來,這名侍女名喚麗奴,她的母親,正是當日與傅玉竹一道,被賞賜到劉綎府上的宮女丁月娥。
憶昨日,故園舊遊渾似夢,如雲青絲不勝愁。
多年前,傅玉竹設計委身於謝允真之父謝望直,後又順勢做了謝侍郎外室,而丁月娥則被劉綎收入房中,但劉綎妻妾眾多,且生性風流,沒多久,名分低微且備受冷落的丁月娥,就耐不住房中冷清,暗中偷了府中的一個侍衛。卻誰知這風月好事,又被府中下人暗中窺知舉發,最終,丁月娥被痛懲之後,又被逐出劉府。她又愧又悔,但一腔怨氣卻反而莫名放到了傅玉竹身上。
這丁月娥死死認定,若非傅氏偷人在先,她又豈會受其刺激,學樣在後?思來想去,都是姓傅的賤人之錯。被趕出劉府之後,丁月娥已是難以再嫁,為了老來有個依靠,遂是收養了麗奴作幹女兒。八年之後,丁月娥鬱鬱而終,但那牢記多年的仇恨,卻在一次次打罵中深深烙印在麗奴心上。
丁月娥離世之前,麗奴終究憑借著養母往日的一點香火情分,好容易設法進宮當了差。但年幼的麗奴亦是吃了無數苦頭,方才一步步在永寧公主身邊站穩腳跟,成為其親信左右。
日子一天天過去,苦無良機之時,這丁麗奴自然隻能是韜光養晦,聽之任之,隻是,一旦時機出現,那被丁月娥深植心中的仇恨,就不可遏止的冒發了。對傅玉竹所施用的奸辱毒計,也正是麗奴的獻策,為了拉攏蔣承宗,麗奴甚而不惜主動獻身,以逞其奸惡用心。
這番來去內情,攸關麗奴身世,允真自然不知,但即便知曉,又能如何?又與其何涉?
聽著永寧和麗奴的這番話語,允真雖是恨意滔天,眼中卻是毫無波瀾,麵上亦是不動聲色,時至今日,她終於知曉,除了杜子均和張鳳致,謝家最大的仇人是誰。
難怪教坊司的人待她分外惡毒,百般淩虐之外,還時時嚴行看管.
難怪五城兵馬司和巡城禦史汪軒傑反複為難,不惜與二爺撕破顏麵.
難怪三司會審之上,掌印官林風懷,張川等人審案時偏向明顯,斷案不公.
難怪幼弟和姨娘之事會為人知曉,且被人暗中戕害,又引為誘餌,脅迫自己就範.
難怪安分守己的香濃,會橫屍郊外,魂歸離恨.
難怪此前處處掣肘,步步陷阱,毒計暗害,不死不休.
眼前的一切,卻原來,都是拜二位所賜,好,好得很。
允真麵上顏色淡然,卻驀地開腔問道:“殿下,你我也算是多年相識,昔日要好時,甚而情同姐妹,你卻為何設下這般毒計,定要害我性命,殺我家人?”
永寧微微怔了一怔,卻並未答話。她望著花廳大門之外的蒼遠夜色,默然不語,彷似所有的一切,都已陷入深深的往事之中,良久過後,她才輕歎一聲,徐徐說道:“適才,麗奴的唱詞裏有兩句話,說的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
話至此處,永寧已是忍不住輕聲的哼唱這兩句唱詞,那略帶沙啞的聲線之中,腔調哀淒婉轉,卻是分外的惹人愁思,一邊唱著,其麵上亦是流露出淡淡的悵惘神色,那柔腸百轉的女兒情態,霎時一覽無遺。
允真心中一動,卻在這時,隻聽得永寧略帶惆悵,輕聲說道:“生在宮中,長在宮中,雖是父皇和母後的嫡女,卻不如皇姐和皇妹們性子活潑討喜,故而父皇和母後向來對我冷淡許多,況且宮中從來是跟紅頂白,見風使舵,說不完的人心魍魎,算計重重,又有誰是真心待我,真心愛我?..說起來,還是識得明重哥哥和你之後,咱們在一起玩耍的那幾年,才是最歡樂的日子呢.”
四百年來成一夢,堪愁。
聽得永寧這誠摯話語,允真心中一時亦是百感交集。時至今日,她仍是深深記得,那天真羞澀,沉靜乖巧的小永寧,那善良聰慧,卻害怕寂寞的小永寧,但自何時起,摯友漸行漸遠,又自何時起,她竟變得如此瘋魔,如此惡毒?
永寧接著說道:“允真姐姐,你可知曉,杭州西湖孤山下的白雲庵裏,有個月老殿,殿門兩側,就是這兩句唱詞,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停頓片刻,她淡淡一笑:“但我的大好姻緣,卻是因你而受阻,又讓我焉能不恨你如仇?況且,若非姻緣不順,本宮又何必屈尊下嫁於梁邦瑞?凡此種種,皆可歸因於你,你倒問我是為何如此,豈非過於作狀?說起來,連那梁邦瑞英年早逝的罪過,也都應該著落在你身上才對呢,允真姐姐.”
聽著這番話語,允真心中越來越沉,心知自己所料,已是多半不差。但她仍是直視著永寧說道:“願聞其詳。”
永寧漫不經心的笑了笑,這才說道:“你可知曉,當年你和明重哥哥在段氏祠堂外玩那成親遊戲時,本宮因事故牽絆,隨後趕到,卻將一切看在眼中?你可知道,多年之前,明重哥哥失蹤前夕,曾跪求劉綎劉大將軍到你謝家府上提親?..如今你明白了罷,因為你,全都是因為你.”說至最後,永寧聲量提高,甚而已是有些聲嘶力竭。
允真紅唇微啟,亦是冷笑說道:“即便沒有我,永寧你亦是難能如願,按我大明律法,駙馬家人,舉族不得入仕,劉家世代簪纓,賢臣良將數不勝數,又豈會為了這攀龍附鳳的機緣,而放棄族中諸多子弟的仕途前程?”
永寧微微一滯,其後卻是不以為意的說道:“那又與我何幹?若是沒有你,明重哥哥定然會傾心於我,哪怕不能和他諧永世之好,但凡能與他兩情相悅,已是求之而不可得了.所以你說,你是不是該死呢?”
永寧這話說得輕聲細氣,溫柔異常,但那話裏話外,卻透著說不出的陰冷,讓人聽了,卻是止不住的心生寒意。允真看著這兒時的要好玩伴,輕輕搖頭,眼中卻是淡淡的哀憫和悲涼。
永寧略皺眉頭:“怎麼,你是在可憐我末?也是,允真姐姐,你看,盡心竭力想要得到的,卻偏得不到,而那不費吹灰之力而得到的,又半點都看不上,你說,這是不是時也,命也?”這語意之中,雖是清冷嘲諷,卻也有著說不盡的哀婉痛楚,身世自傷。
允真略略歸攏了一下鬢邊秀發,思索過後,卻反問道:“那駙馬大人,算是不費吹灰之力得到的罷?”
永寧漠然一笑:“休要提他,若非他梁家不自量力,妄圖攀附天家,此刻,隻怕他還在好生生的當他的梁大公子,享著無邊清福呢..”
允真心下一驚,莫非,這梁邦瑞之死,卻也是永寧暗中作成的?
仿似看穿了允真的心思,永寧麵帶譏誚之意:“本宮略施手段,這案子就了結在馮保這老賊身上了,如此看來,豈非正是兩便?隻可惜了那幾個伴著梁邦瑞上路的人罷了..話又說回來,他乃是堂堂大明國駙馬,那幾個人能一同上路,卻也是他們祖上燒高香了。”
天空中閃電掠過,繼而傳來數聲霹靂,霎時間,茫茫雨勢更為促急,生似要借著這雷霆震怒之勢,將世間所有的罪孽惡行衝刷殆盡,淨滌一新。
永寧那清麗柔美的麵龐,此際看去,卻彷如陰司惡鬼般猙獰可怖,允真緊緊的看著她那點水雙眸,喉間卻宛如被堵住了一般,一時之間,半點聲息都無法發出。
永寧公主看著允真麵上複雜神色,得意的笑道:“這麼點事兒就驚住了?也忒沒用了些..哼,我的心,我的人,都是明重哥哥的,哪怕不能和他在一起,也斷不容他人染指。”說至此處,那秀美絕倫的麵容之上,竟隱隱透出一絲瘋狂神色。
允真震驚的看著這陌生中透著熟悉的清麗女子,緘默了許久之後,她終究是以手緊緊掩住櫻唇,而後輕輕搖頭,那明亮雙眸中,一時滿溢淚水。
永寧,記憶中的永寧已經死了,眼前的同名女子,全然陌生,彷如邪魔,卻再也不是記憶中那個鮮活美好,心地善良的女孩了。
永寧公主看著允真的模樣,愣怔了片刻,繼而了然,隨之眼中亦是流露些許落寞神色。
隻因她心中亦是知曉,過去的歲月,沒有忘懷的,不隻是她一個。
歸來獨臥逍遙夜,夢裏相逢酩酊天。
允真看著永寧,終究忍不住輕聲問道:“永寧,這一切,都值得麼?”
永寧公主並未作答,那明媚雙眸卻水霧氤氳,猶如雲遮霧繞,良久後,方才說道:“人活這一輩子,總得有個念想,有個記掛罷?否則,你說,人活著還有甚麼意思?”
劉明重失蹤多年,但這份閨閣情思,女兒心意卻始終執著不變,也許,隻是因為,這個人,已不單單是情之所鍾,心之所向,更是那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深宮生活裏,僅僅留存的一點希望,一簇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