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醉是個村莊的名字。
這樣的一個村名,若是在別的地方,還頗有些藝術氣息。在這一帶的山裏,就有些難解了。
在清水河一帶的山區,這樣難解的村名還有許多。比如說,海棠湖,單聽村名,該是有一幅江南水鄉的景致的,但村子裏既沒有波光粼粼的湖水,也沒有綠肥紅瘦的海棠。你要向村民打聽海棠一事,村民們十有八九不清楚海棠到底是一種花還是一種樹。你問為啥起了這麼個村名,也沒有人能說得上來。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誰還有心思想村名的來曆。再比如說,花兒坡,據說那裏的人個個會唱花兒,農閑時間,聚在開滿山花的山坡上高唱花兒,男男女女的互相對唱。慕名到村子裏去了,卻隻有幾個老漢還能啞著嗓子唱幾句,年輕人都到外麵打工去了。還有叫亞爾麻尼的,據說是蒙古語,意思卻不明白,說明這一帶過去曾住的是蒙古人,後來卻不知哪去了。村莊的名字裏,有時潛藏著一些曆史的信息的。有一個村子叫王斷頭,斷頭應是山崖的意思,當地人都知道,沒人想到殺頭上去。那一年有個演員來,要捐建一所希望小學,王斷頭的小學校塌得厲害,就給安排到了那裏,那演員一聽村名,就皺了眉,說不行,陪同的官員再三低了聲氣問,才知道了究竟。那演員嫌王斷頭的村名不吉利,偏那演員又姓王。還是陪同的官員機靈,當即把村名改成王村,才算把希望小學建上了。
梨花醉這個村名據說最早叫犁鏵嘴,因為村莊在一個山嘴上,山嘴形似犁地用的鏵。也有人說以前叫梨花嘴,是因為村裏有三棵老梨樹。叫梨花醉,才是幾十年的事,是北京下鄉來的知識青年給寫成那樣的。村子裏的人幾乎都不識字,下鄉來的北京知青當會計和文書,給公社的上報材料上,就把村名寫成了梨花醉。那知青過了幾年就走了,村名卻一直沿用至今。村上的人也多不知是哪三個字,犁鏵嘴、梨花嘴、梨花醉,音兒都差不多。
村裏的三棵老梨樹卻是實實在在的,長得很高大,據說是最先來這裏的老祖先種下的,到現在還都活著,每年都開白花結綠果。三棵樹就長在李根老漢的院子裏。樹是李根老漢的,結的果子卻是全村的。每年秋天,下了梨,全村每家每戶都分,按人口多少分,一家都不落。這是老祖先傳下來的規矩,一直都沒變。村子裏有好多的規矩都沒變,都是老祖先傳下來的。村子裏的人是一個老祖先,大多數都姓李。隻有個別的馬姓、楊姓的,是後來搬遷來的,招女婿來的,也都沾親帶故的,也都遵著一樣的規矩,每年分梨的時候,楊姓、馬姓的也一個都不少。分梨是李根老漢的事,村裏的村長也管不著。李根老漢是村裏的“總統”。“總統”是他的外號,是因為他的名字與美國總統的名字諧音。應該說是巧合。李根老漢起名李根的時候,美國總統還不是裏根,再說李根老漢比美國的裏根年齡還大些,李根老漢快八十歲了。李根老漢被稱為“總統”,還有一層原因,村裏的許多事都是他說了算,連村上分救濟糧扶貧款的,也都得聽他的意見。李根老漢算是李姓人的長房。李姓人沒有族譜,但他住的院子就是明證,他住的院子據說就是老祖先最先來到這裏的時候的院子。雖然過了好幾代了,窯洞都塌了,房子也翻拆過多次了,但院子的模樣還在。尤其是那三棵梨樹,那是老祖先親手栽的。“總統”在給村裏人分梨的時候,就說,這是老先人栽的,一人一份。他給每個人都說,村裏一百多戶人,他說一百多遍,每年都說一百多遍。這些年連續大旱,梨樹上開的花稀了,結的果子小了,分的也少了。李根老漢還是堅持分,堅持說。
可今年從梨樹還沒開花的時候起,就聽說村子要搬遷,整村的都搬遷,要搬到有黃河水的地方去。到梨子結上的時候,聽說移民點那裏在蓋房子,給他們每家每戶都蓋,是公家掏錢在蓋。一村人都又是疑惑又是高興地等著。到梨子熟了的時候,聽說那邊的房子都蓋好了,地也整好了。鄉上就催村上,說要搬遷,說要在入冬前住進去。一村人又拿不定主意了,都等“總統”發話。“總統”就說,不搬。總統在給每家每戶分梨的時候換了話,說,老祖先選定的地方,不能搬。村裏一百多戶,他說了一百多遍。村裏人就說不搬。
說是不搬,可有些人悄悄地收拾了家裏的東西,等著搬遷。尤其是一些年輕人,幹脆在村街上嚷嚷著要搬遷。
李根老漢聽到了就罵,老祖先選定的地方,咋能說搬就搬呢?年輕人也頂撞他,老祖先選的個啥地方!九點鍾天亮,五點鍾天就黑了,連個囫圇日頭都看不到。電話接不通,買上個手機,家裏沒信號,要爬到山頂上才有點信號,一年到頭的不見一滴子雨,草都不長,不要說糧食了,野兔子都活不了,還不要說人了。年輕人的話一套一套,李根老漢說不過。年輕人說的也有道理,村子四周都是山,真的是天亮得遲,黑得早。這些年雨點子落得稀,連年的沒有收成,村裏人全靠在外麵打工過活。李根老漢說不過年輕人,但他還是戧了年輕人幾句,天為啥不下雨?都是你們這些狗東西不學好,抽煙喝酒的胡行,天才不下雨了,你們還說。往年間啥天氣,見天兒的下雨,草都長得有半人深。如今是人心壞了,人心貪了,才不下雨了。聽到李根老漢說出這些話來,年輕人都不敢吱聲了。
李根老漢真的想起他小時候的事,那時候雨水真的也多些,草長得真的也高些。現如今咋真的就不下雨了呢?
今年的三月間下了一場雨,哄得村裏人都種麥種豆的。麥苗豆苗的也都綠了地,卻再不見雨了,糧食就黃央央地瓷住了。五月半間,起了雲,吼了雷,眼看著雨要下來了,卻隻下了一灑灑,地皮子剛一濕,糧食苗苗上的土都沒洗幹淨。麥苗豆苗的比人強,到抽穗的時候也抽穗了,結豆角兒的時候結豆角兒了。看著有三兩個麥頭子豆角子,卻是拾不到手裏。有幾處背陰夜潮的地裏才長了一拃高,收上了,也隻夠個子種。
沒糧吃還好解決,有退耕還林的補貼糧,有扶貧的糧,這年月,餓死的事不會有的。沒水喝就犯難了,不洗不涮的能行,不吃不喝就不行了。連著旱了幾年,水窖裏收不上水,得到泉子裏去背水馱水。泉子的水位也越來越低了,泉眼都淘到溝底裏了還不見水,最後幹脆連泥都淘不出來了,隻能到城裏去拉水,拉一方水,運費就一百多,真正的水比油貴。李根老漢就想起來,早些年雖然是雨水多些,但打他記事起就一直缺水,天天都在為水犯愁。為了水起早貪黑走幾十裏山路都是小事,為了水還打仗動刀子。那一年,兩個村子之間還為水發生了械鬥,死傷了幾十個,判刑了幾個。這地方咋真的就不養人了呢?李根老漢想不明白了。
這些年,村子裏陸陸續續的已經搬出去了一些。有些到城裏打工,看到城裏的日子好過,就把家搬過去了。有些在城裏擺個小攤開個小鋪的,把家也帶去了,說是為了娃娃上學。還有的在平川裏買了水田,也把家搬走了。他們走的時候都來給李根老漢辭行。李根老漢好言的勸慰,也沒有硬擋。他說,到外麵混不下去了就回來,院子給你們留著,地也留著。可走了的沒有一個回來,留下的空院子也都破敗了。看樣子,他們在外麵的日子比這裏好過。李根老漢不攔擋別人,可他自己始終沒有想過要搬出梨花醉,也堅決不允許兒孫們往出搬,兒子五十幾歲了,沒咋想著走,幾個孫子一直都想走,他拗著不吐話。
這回是政府讓搬遷,整個村子都要搬,怕是拗不住了。李根老漢知道拗不過,但他就是不想搬。
村支書和村主任來找他了,說是來看他,手裏提著些水果。說是到縣上開了會,順便給他買的。村支書叫李全,村主任叫楊生,一個算上是李根老漢的孫子,一個算是孫女婿,四時八節的倒是常來看他的,有事也常找他商量。
李全進門先說那幾棵梨樹,說大概是缺了水了,咋葉子黃央央的?又說他的房子,說該翻拆了,說秋後要是有了連陰雨,怕是漏雨呢。李全是個猴精。李根老漢知道他是在繞著彎子,也是不說破。李全又說參觀了灌區一個村的設施農業,說溫棚就是好,一棚蔬菜能賣一兩萬呢。李全瓜長蔓短地說,還是不往正題上走。楊生有些著急了,給他提醒,你咋不把縣上開會的事給總統爺彙報一下。李全沒好氣地說,彙報啥?彙報了我倆的村官當不住了,不彙報也當不住了,有啥彙報的。
李根忙問,又咋話了?李全說,這不是要搞生態移民嗎,這一搬,還有哪裏的村官讓我們當呢?楊生偷偷地一笑。
那就不搬了嘛,李根封了一句,他知道李全猴精,他是在繞圈子。
不搬怕是不行。這回要搬十幾萬人,幾個鄉,幾十個村子的人都要搬,誰能擋得住?我和楊生才多大的烏紗,所以嘛,我和楊生來是請教總統爺,咋樣才能擋住不搬呢?我們倆都是總統爺的孫子,都是你扶著當的村官,不能就這樣說沒就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