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在我看來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是個再善良不過的老頭兒。然而,不了解他的人,往往會怕他。也難怪,那臥蠶似的兩道濃眉,那目光鋒利的眼睛,那兩大叢絡腮胡子,以及深深的兩道鼻唇溝,是夠嚇人的!跟他在一起,常常會有一種被火炙烤的渾身冒汗的感覺。雖然在十二生肖中他屬“猴”,恐怕還是用五行中的“火”來定位他的屬性更為合適。

但是我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絕對有一汪清泉,那裏是平靜如鏡的,那裏是清澈見底的。人們常說水火不相容,但我父親卻是兼水火於一身。

每當跟孩子們在一起時,我的父親就變成了一個老小孩。你會驚異地發現,往常那種咄咄逼人的威嚴全退了下去,這個老頭兒變得那麼善良、溫順、天真甚至是淘氣。他會不顧體統,隻穿一條大肥褲衩就跳進水裏,跟一個三歲小男孩沒大沒小地打水仗,又喊又叫,又笑又鬧,開心得比孩子還孩子,而任憑警衛員在岸上急得團團轉。他可以趴在地上跟一個兩歲的孩子打槍玩,爬上爬下地去撿子彈,甚至鑽到桌子底下去,而寧可讓不知所措的秘書拿著文件愣在門口。不論走到哪兒,隻要見到孩子,他必定要頓步去逗上一逗。孩子那天真爛漫的笑臉,常常會牽住他那匆匆的腳步。有一次,在一條渡船上,一對軍人夫婦抱著一個白胖兒子,父親喜歡得不得了,抱在手上舍不得放。那位軍人說:“陶書記,這是我們的第四個孩子了。既然你這麼喜歡,幹脆送給你吧!”如果不是媽媽的阻止,他真會給我抱回一個小弟弟來的。

父親對孩子的愛,絕不僅僅表現在這些外在的表象上,更重要的,他對孩子們有一種親子之愛,就像老園丁疼愛那些幼嫩的樹苗一樣,尤其對於那些身世不幸的青少年,更是懷有一顆無比真摯的同情心。

1957年,家裏請了一位阿姨,我們都管她叫鄭嫂。鄭嫂是個寡婦,由於生活貧困,不得已帶著小女兒背井離鄉,到廣州來打工,以供養唯一的兒子上學。那位小女兒當時隻有11歲,又瘦又小像隻小雞仔,在廣州河南區一家人家當阿姨,幹的是全活,以弱小的身軀,承受著帶孩子、做飯洗碗、打掃衛生、外出采買等繁重的勞動。父親得知後,非常同情,立即讓鄭嫂將女兒接回家來,溫和地對她們說:“國家現在正在搞建設,需要很多的人才,少一個文盲就是對國家的一份貢獻。秀彩年紀還小,應該讓她上學,再說,這麼大點個娃娃,身體還沒有發育好,那裏能幹這樣重的勞動!從今天起,鄭嫂你把秀彩的工作辭掉,然後就住在我這兒,我供她上學、供她吃穿和一切費用!”就這樣,我們家的飯桌上又多了一名新成員。秀彩天天背著書包高高興興地去上學,晚上則歡歡喜喜地回到家中。她學習得很勤奮,雖然11歲才上小學一年級,但她毫不在意,隻是一心一意地讀書。轉眼六年過去了,秀彩17歲了,已經長成一個健壯的大姑娘。由於年齡太大,無法升入中學,隻得上了護校。如今,她已是廣州一所醫院的護士長,飛行員的妻子,兩個孩子的媽媽。鄭嫂與他們同住,生活過得十分幸福美滿。

1960年,正是三年困難時期,父親回到湖南,看望故鄉的人民。在家鄉祁陽縣潘家埠石洞源村有一個被人遺忘了的小孤兒,那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可憐的孩子靠著給公社放牛,賺得一點點口糧來維持生計。那年頭,幾乎家家鍋裏沒米,個個餓得皮包骨頭,誰還顧得上這個沒爹沒媽的孩子?他長年吃不到糧食,隻靠在房前屋後種點蔬菜,以菜充饑。他頓頓吃菜,天天吃菜,吃得皮膚都變成了綠色。由於極度營養不良,他患了浮腫病,肚子裏長水,脹得像口小鍋,四肢卻像麥秸稈,躺在那間破草棚裏奄奄待斃,沒有一個人會跨進門檻來看他一眼。偶然有一天,他聽說父親來到祁陽縣了,於是就掙紮著,踉踉蹌蹌地,幾乎是半走半爬地來到縣城,倚在路邊的電線杆上,等著,眼巴巴地等著。過路的人都向他投去懷疑的一瞥,沒有人相信他這種執著的等待會有結果。就在眼看要絕望的時候,突然看見父親等一行人從街那頭走過來,當然他不會認得父親,但出於一種本能,他一下子就從眾人中認出了陶鑄,便不顧一切地攔了上去,撲通跪倒在街心當中,雙手緊緊抱住父親的雙腿、淚流滿麵地哀呼:“救救我,救救我呀!我要餓死了!”那淒慘的哭喊,使在場的所有人為之鼻酸,父親的眼睛也濕潤了,家鄉人民的悲慘情景,使他沉痛和負疚。他將孩子扶了起來,端詳了好一會兒,然後轉身對警衛員說:“你立即把孩子送回廣州!”警衛秘書張福興同誌日夜兼程將這個男孩送回廣州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