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海粟的畫(1 / 3)

海粟是一個有玄學思想的畫家。從道德經經過邵康節到“天遊主義”,或是從“天遊主義”到邵康節再到道德經——這是海翁在他的玄學海裏旅程的一個概況。本來作“文人畫”的作家是脫離不了玄學思想的,不論是道佛或是別的什麼;海翁無非是格外明顯的一個例。這部分思想的淵源發見在他的作品裏是一種特殊的氣象,這究竟是什麼?頗不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至少我覺得難,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否認他確實能在他的畫裏表現一種他所獨有的品性或風格。一個畫家的思想的傾向往往在他的作品的題材裏流露消息。有的人許不願意把思想一類字眼和畫家放在一起,仿佛一個畫家就不該有或不必有什麼思想似的,我理會得這個道理,但是我現在不能申辨,我隻能求你們把思想這字眼放寬一點看,隻當它是可與性情乃至態度一類字眼幾乎可相通用的。海粟每回提起筆來作畫的時候(我這裏是說他的國畫)在他想像中最浮現的是什麼一類境界,在他內心裏要求表現的是什麼?(容我鬥膽來一個心理的揣詳。)最現成的是大山嶺,海,波衤闌,瀑布,老鬆,枯木,寒林;要是鳥,那就是白鳳,再不然就是大鵬,“共翼若垂天之雲,背負青天而莫之天閼者”;要是花(他絕少畫花),那就是曼陀羅花,或是別的什麼產自神仙出處的奇葩。我們這裏要問的是他要表現的是什麼,是這些山水花鳥的本體,還是他借用這些形體來表現他潛伏在內心裏的概念?我的拙見是他要寫的是“意”,不是體。

他寫山海是為它們的大,波衤闌為它們的狀闊,泉為它們的神秘,枯木為它們的蒼勁。尤其是“大”的一個概念在海粟是無處不活躍的;從新心理學說來,這幾字是一種Complex是。因此在他成功的時候他的形象輪廓不止是形象輪廓;同時在他失敗的時候他的形象輪廓不止是形象輪廓。他的畫,至少他的國畫,確乎是東方一部分玄學思想的繪事的表現。

我們再從他的愛好的作家裏探得消息。意識的或非意識的,海粟自己賞鑒的標準也隻是一個。偉大。不嫌粗,不嫌野,他隻求大。“大”是他崇拜的英雄們的一個共性。在西方他覺得了密伶朗其羅,羅丹,塞尚,梵高;在東方他傾倒八大,石濤。這不是偶然的好惡,這是個人性情自然的向往。因緣是前定的;有他的性情才有他的發見,因他的發見更確定了他的性情。

所以從他的崇仰及他自己的作品裏我們看出海粟一生精神的趨向。他是一個有體魄有力量的人,他並且有時也能把他天賦的體魄和力量著實的按捺到他的作品裏。我們不能否認他的胸襟的寬擴,他的意境的開展,他的筆致的遒勁。你盡可以不喜歡他的作品,你盡可以從各方麵批評他的作品,但在現代作家中你不能忽略他的獨占的地位。他是在那裏,不論是粗是細。他不僅是那裏,他並且強迫你的注意。尤其在這人材荒歉的年生,我們不能不在這樣一位天賦獨厚的的作者身上安放我們絕望中的希望。吳倉老已經作古,我們生在這時代的不由的更覺得孤寂了,海粟更應得如何自勉!自信力是一切事業的一個根腳;海粟有的是自信力。但同時海粟還得用謙卑的精神來體會藝術的真際,山外有山,海外有海,身上本來長有翅膀的何苦屈伏在卑瑣的地麵上消磨有限的光陰?海粟是已經決定出國去幾年,我們可以預期像他這樣有準備的去探寶山,決不會得空手歸來,我們在這裏等候著消息!這次的展覽是他去國前的一個結束,關心藝術的不可錯過這認識海粟的一個唯一機會。

新月的態度

白郎寧夫人的情詩

一個行乞的詩人

關於女子

我也“惑”新月的態度

And God said,Let there be light:and there waslight The Genesis If Winter comes,can Spirng be far behind?-Shel ley我們這月刊題名新月,不是因為曾經有過什麼新月社,那早已散消,也不是因為有新月書店,那是單獨一種營業,它和本刊的關係隻是擔任印刷與發行。新月月刊是獨立的。

我們舍不得新月這名字,因為它雖則不是一個怎樣強有力的象徵,但它那纖弱的一彎分明暗示著,懷抱著未來的圓滿。

我們這幾個朋友,沒有什麼組織除了這月刊本身,沒有什麼結合除了在文藝和學術上的努力,沒有什麼一致除了幾個共同的理想。

憑這點集合的力量,我們希望為這時代的思想增加一些體魄,為這時代的生命添厚一些光輝。

但不幸我們正逢著一個荒歉的年頭,收成的希望是枉然的。這又是個混亂的年頭,一切價值的標準,是顛倒了的。

要尋出荒歉的原因並且給它一個適當的補救,要收拾一個曾經大恐慌蹂躪過的市場,再進一步要掃除一切惡魔的勢力,為要重見天日的清明,要氵睿治活力的來源,為要解放不可製止的創造的活動——這項巨大的事業當然不是少數人,尤其不是我們這少數人所敢妄想完全擔當的。

但我們自分還是有我們可做的一部分的事。連著別的事情我們想貢獻一個謙卑的態度。這態度,就正麵說,有它特別側重的地方,就反麵說,也有它鄭重矜持的地方。

先說我們這態度所不容的。我們不妨把思想(廣義的,現代刊物的內容的一個簡稱。)比作一個市場,我們來看看現代我們這市場上看得見的是些什麼?如同在別的市場上,這思想的市場上也是擺滿了攤子,開滿了店鋪,掛滿了招牌,扯滿了旗號,貼滿了廣告,這一眼看去辨認得清的至少有十來種行業,各有各的引誘,我們把它們列舉起來看看:——

一 感傷派

二 頹廢派

三 唯美派

四 功利派

五 訓世派

六 攻擊派

七 偏激派

八 纖巧派

九 淫穢派

十 熱狂派

十一 稗販派

十二 標語派

十三 主義派

商業上有自由,不錯。思想上言論上更應得有充分的自由,不錯。但得在相當的條件下。最主要的兩個條件是(一)不妨害健康的原則(二)不折辱尊嚴的原則。買賣毒藥,買賣身體,是應得受幹涉的,因為這類的買賣直接違反健康與尊嚴兩個原則。同時這些非法的或不正當的營業還是一樣在現代的大都會裏公然的進行——鴉片、毒藥、淫業,那一宗不是利市三倍的好買賣?但我們卻不能因它們的存在就說它們不是不正當而默許它們存在的特權。在這類的買賣上我們不能應用商業自由的原則。我們正應得覺得切膚的羞惡,眼見這些危害性的下流的買賣公然在我們所存在的社會裏占有它們現有的地位。

同時在思想的市場上我們也看到種種非常的行業,例如上麵列舉的許多門類。我不說這些全是些“不正當”的行業,但我們不能不說這裏麵有很多是與我們所標舉的兩大原則——健康與尊嚴——不相容的。我們敢說這現象是新來的,因為連著別的東西思想自由觀念本身就是新來的。這是個反動的現象,因此,我們敢說,或是暫時的。先前我們在思想上是絕對沒有自由,結果是奴性的沉默;現在,我們在思想上是有了絕對的自由,結果是無政府的淩亂。思想的花式加多本來不是件壞事,在一個活力磅礴的文化社會裏往往看得到,偎傍著剛直的本幹,普蓋的青蔭,不少盤錯的旁枝,以及恣蔓的藤羅。那本不關事,但現代的可憂正是為了一個顛倒的情形。盤錯的,恣蔓的盡有,這裏那裏都是的,卻不見了那剛直的與普蓋的。這就比是一個商業社會上不見了正宗的企業,卻隻有種種不正當的營業盤據著整個的市場,那不成了笑話?

即如我們上麵隨筆寫下的所謂現代思想或言論市場的十多種行業,除了“攻擊”,“纖巧”,“淫穢”諸宗是人類不怎樣上流的根性得到了自由(放縱)當然的發展,此外多少是由外國轉運來的投機事業。我們不說這時代就沒有認真做買賣的人,我們指摘的是這些買賣本身的可疑。礙著一個迷誤的自由的觀念,顧著一個容忍的美名,我們往往忘卻思想是一個園地,它的美觀是靠著我們隨時的種植與鏟除,又是一股水流,它的無限的效用有時可以轉變成不可收拾的奇災。

我們不敢附和唯美與頹廢,因為我們不甘願犧牲人生的闊大。為要雕鏤一隻金鑲玉嵌的酒杯。美我們是尊重而且愛好的,但與其咀嚼罪惡的美豔不如省念德性的永恒,與其到海陀羅凹腔裏去收集珊瑚色的妙藥還不如置身在擾攘的人間傾聽人道那幽靜的悲涼的清商。

我們不敢讚許傷感與熱狂,因為我們相信感情不經理性的清慮是一注惡濁的亂泉,它那無方向的激射至少是一種精力的耗廢。我們未嚐不知道放火是一樁新鮮的玩藝,但我們卻不忍為一時的快意造成不可救濟的慘象。“狂風暴雨”有時是要來的,但狂風暴雨是不可終朝的。我們願意在更平靜的時刻中提防天時的詭變,不願意藉口風雨的猖狂放棄清風白日的希冀。我們當然不反對解放情感,但在這頭駿悍的野馬的身背上我們不能不謹慎的安上理性的鞍索。

我們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為我們相信社會的紀綱是靠著積極的情感來維係的,在一個常態的社會的天平上,情愛的分量一定超過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過互害與互殺的動機。我們不願意套上著色眼鏡來武斷宇宙的光景。我們希望看一個真,看一個正。

我們不能歸附功利,因為我們不信任價格可以混淆價值,物質可以替代精神,在這一切商業化惡濁化的急阪上我們要留住我們傾顛的腳步。我們不能依傍訓世,因為我們不信現成的道德觀念可以用作評價的準則,我們不能聽任思想的矯健僵化成冬烘的臃腫。標準,紀律,規範,不能沒有,但每一時代都得獨立去發見它的需要,維護它的健康與尊嚴,思想的懶惰是一切準則顛覆的主要的根由。

末了還有標語與主義。這是一條天上安琪兒們怕踐足的蹊徑。可憐這些時間與空間,那一間不叫標語與主義的芒刺給紮一個鮮豔!我們的眼是迷眩了的,我們的耳是震聾了的,我們的頭腦是鬧翻了的,辨認已是難事,評判更是不易。我們不否認這些殷勤的叫賣與斑斕的招貼中盡有耐人尋味的去處,盡有誘惑的迷宮。因此我們更不能不審慎,我們更不能不磨礪我們的理智,那剖解一切糾紛的鋒刃,澄清我們的感覺,那辨別真偽和虛實的本能,放膽到這嘈雜的市場上去做一番審查和整理的工作。我們當然不敢預約我們的成績,同時我們不躊躇預告我們的願望。

這混雜的現象是不能容許它繼續存在的,如其我們文化的前途還留有一線的希望。這現象是不能繼續存在的,如其我們這民族的活力還不會消竭到完全無望的地步。因為我們認定了這時代是變態,是病態,不是常態。是病就有治。絕望不是治法。我們不能絕望。我們在絕望的邊緣搜求著希望的根芽。

嚴重是這時代的變態。除了盤錯的,恣蔓的寄生,那是遍地都看得見,幾於這思想的田園內更不見生命的消息。夢人們妄想著花草的鮮明與林木的蔥蘢。

但他們有什麼根據除了飄涉的記憶與想像?但記憶與想像!這就是一個燦爛的將來的根芽!悲慘是那個民族,它回頭望不見一個莊嚴的已往。那個民族不是我們。該得滅亡是那個民族,它的眼前沒有一個異象的展開。那個民族也不應得是我們。

我們對我們光明的過去負有創造一個偉大的將來的使命;對光明的未來又負有結束這黑暗的現在的責任。我們第一要提醒這個使命與責任。我們前麵說起過人生的尊嚴與健康。在我們不曾發現更簡賅的信仰的象征,我們要充分的發揮這一雙偉大的原則——尊嚴與健康。尊嚴,它的聲音可以喚回在岐路上彷徨的人生。健康,它的力量可以消滅一切侵蝕思想與生活的病菌。

我們要把人生看作一個整的。支離的,偏激的看法,不論怎樣的巧妙,怎樣的生動,不是我們的看法。我們要走大路。我們要走正路。我們要從根本上做工夫。我們隻求平庸,不出奇。

我們相信一部純正的思想是人生改造的第一個需要。純正的思想是活潑的新鮮的血球,它的力量可以抵抗,可以克勝,可以消滅一切致病的黴菌。純正的思想,是我們自身活力得到解放以後自然的產物,不是租借來的零星的工具,也不是稗販來的瑣碎的技術。我們先求解放我們的活力。

我們說解放因為我們不懷疑活力的來源。淤塞是有的,但還不是枯竭。這些浮荇,這些綠膩,這些潦泥,這些腐生的蠅蚋——可憐的清泉,它即使有奔放的雄心,也不易透出這些寄生的重圍。但它是在著,沒有死。你隻須撥開一些汙潦就可以發見它還是在那裏汩汩的溢出,在可愛的泉眼裏,一顆顆珍珠似的急溜著。這正是我們工作的機會。爬梳這壅塞,糞除這穢濁,浚理這閼積,消滅這腐化;開深這瀦水的池潭,解放這江湖的來源。信心,忍耐。誰說這“一舉手一投足”的勤勞不是一件偉大事業的開端,誰說這涓涓的細流不是一個壯麗的大河流域的先聲?

要從惡濁的底裏解放聖潔的泉源,要從時代的破爛裏規複人生的尊嚴——這是我們的誌願。成見不是我們的,我們先不問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功利也不是我們的,我們不計較稻穗的飽滿是在那一天。無常是造物的喜怒,茫昧是生物的前途,臨到“閉幕”的那俄頃,更不分凡夫與英雄,癡愚與聖賢,誰都得撒手,誰都得走;但在那最後的黑暗還不曾覆蓋一切以前,我們還不一樣的得認真來扮演我們的名分?生命從它的核心裏供給我們信仰,供給我們忍耐與勇敢。為此我們方能在黑暗中不害怕,在失敗中不頹喪,在痛苦中不絕望。生命是一切理想的根源,它那無限而有規律的創造性給我們在心靈的活動上一個強大的靈感。它不僅暗示我們,逼迫我們,永遠望創造的,生命的方向走,它並且啟示給我們的想像,物體的死隻是生的一個節目,不是結束,它的威嚇隻是一謊騙,我們最高的努力的目標是與生命本體同綿延的,是超越死線的,是與天外的群星相感召的。為此,雖則生命的勢力有時不免比較的消歇,到了相當的時候,人們不能不醒起。我們不能不醒起,不能不奮爭,尤其是在人與生的尊嚴與健康橫受淩辱與侵襲的時日!來罷,那天邊白隱隱的一線,還不是這時代的“創造的理想主義”的高潮的前驅?來罷,我們想像中曙光似的閃動,還不是生命的又一個陽光充滿的清朝的預告?

白郎寧夫人的情詩

(一)

“偉大的靈魂們是永遠孤單的”。不是他們甘願孤單,他們是不能不孤單。他們的要求與需要不是尋常人的要求與需要;他們評價的標準也不是尋常的標準。他們到人間來一樣的要愛、要安慰、要認識、要了解。但不幸他們的組織有時是太複雜太深奧太曲折了,這淺薄的人生不能擔保他們的滿足。隻有生物性生活的人們,比方說,隻要有飯吃;有衣穿,有相當的異性配對,他們就可以平安的過去,再不來抱怨什麼,惆悵什麼。一個詩人,一個藝術家,卻往往不能這樣容易對付。天才是不容易伺候的。在別的事情方麵還可以遷就,配偶這件事最是問題。想象你做一個大詩人或大畫家的太太(或是丈夫,在男女享受平等權利的時候!)你做到一個賢字,他不定見你情,你做到一個良字,他不定說你對,他們不定要生活上的滿足,那他們有時盡可隨便,他們卻想象一種超生活的滿足,因為他們的生活不是生根在這現象的世界上。你忙著替他補襪子,端整點心,他說你這是白忙,他破的不是襪子,他餓的不是肚子!這樣的男人(或是女人)真是夠別扭的,叫你摸不著他(或她)的脾胃。他快活的時候簡直是發瘋,也許當著人前就摟住了你親吻,也不知是為些什麼。他發愁的時候一隻臉繃得老長,成天可以不開口,整晚可以不睡,象是跟誰不共天日的過不去,也不知是又為些什麼。一百個女人裏有九十九喜歡她們的丈夫是明白曉暢一流,說什麼是什麼,顧室家,體惜太太,到晚上睡著了就開著嘴甜甜的打呼。誰受得了一個詩人,他“wants to know What one has felt frome arliest days,Why one thought not in other ways And Ones loves of long ago”因此家室這件事在有天才的人們十九是沒有幸福的。“我不能想象一個有太太的思想家”,尼采說。怎怪得很多的大藝術家,比如達文賽與密億郎其羅,終身不曾想到過成家?他們是為藝術活著的,再沒有餘力來敷衍一個家。就是在成家的中間:在全部思想文藝史上,你舉得出幾個人在結婚這件事上說得到圓滿的。拜倫的離婚,他一生顛沛的張本,就為得他那太太隻顧替他補襪子端整點心。歌德一生隻是浮沉在無定的戀愛的浪花間,但他的結婚是沒有多大光彩的。盧騷先生檢到了一個客寓裏掃地的下女就算完事一宗。哈哀內的瑪蒂爾代又是一個不識字的姑娘,雖則她的顏色足夠我們詩人的傾倒。史文龐孤獨了一生,濟慈為了一個娶不著的女人嘔血。喀萊爾蒙著了一個又俊又慧的潔痕韋爾許,但他的怪僻隻釀成了一個曆史上有名不快活的家庭。這一麓的人真難得知道幸福的。

(二)

本來戀愛是一件事,夫妻又是一件事。拿破侖說結婚是戀愛的埋葬。這話的意思是說這兩件事兒是不相容的。這不是說夫妻間就沒有愛。世上盡有十分相愛的夫妻。但“浪漫的愛”,它那熱度不是尋常溫度的表所能測量的,卻是提另一回事。比如羅米歐與朱麗葉那故事。它那動人,它那美,它那力量,就在一個慘死。死是有恩惠的。它成全了真有情人熱情的永恒,朱麗葉要是做了羅米歐太太,過天發了福,走道都顯累贅,再帶著一大群的兒女,那還有什麼意味?劇烈的東西是不能久長的:這是物理。由戀愛而結婚的人當然多的是,但誰能維持那初戀時一股子又潑辣又猖獗象是狂風象是暴雨的熱情?結婚是成家。家本身就包涵有長久。即使不是永久的意義。有家就免不了家務,家累,尤其免不了小安琪兒們的降生。所以全看你怎樣看法。如其現代多的是新發明的種種人生觀,戀愛觀的種類也不得單簡。最發揮狹義的戀愛觀的要算是哥諦靄的馬斑小姐,她隻準她的情人一整宵透明的濃豔的快樂,算是彼此盡情的還願,不到天晚她就偷偷的告別,一輩子再不許他會麵,她的唯一的理由就是要保全那“浪漫的熱戀”的晶瑩的印象。一往下拖就毀!但是話說回來,這類的見解,雖則美,當然是窄,有時竟有害,為人類繁衍的大目標計,是不應得聽憑蔓延的。愛是不能沒有的,但不能太熱了。情感不能不受理性的相當節製與調劑。浪漫的愛雖則是純粹的呂律格,但結婚的愛不一定是寬馳的散文。靠著月光中泛濫的白石欄杆,散披著一頭金黃的發絲,在夜鶯的歌聲中吸呼情致的纏綿,固然是好玩,但帶上老棉帽披著睡衣看尊夫人忙著招呼小兒女的鞋襪同時得照料你的早餐的冷熱,也未始沒有一種可尋味的幽默。露水甜,雨水也不定是酸。

假如更進一步說,一對夫妻的結合不但是淵源於純粹的相愛,不是膚淺的顛倒,而是意識的心性的相知,而且能使這部純粹感情建築成一個永久的共同生活的基礎,在一個結婚的事實裏闡發了不止一宗美的與高尚的德性,那一對夫妻怕還不是人類社會一個永久的榜樣與靈感?

(三)

但不幸這類完全的夫妻在人類社會上實在是難得,雖則這與結婚同是普遍而且普通的一回事。好夫妻,賢孟梁,才子佳人,福壽雙全子孫滿堂的老伉儷,當然是有,多的是,但要一對完全創造性的配偶,在人類進化史上劃高一道水平線,同時給厭世主義者一個積極的答複,那裏有?男子間常有偉大的友於,例如歌德與席勒的,他們彼此相互的啟發與共同擎舉的事業是一個永遠不可磨滅的靈感。夫妻呢?

在女子在教育上不曾得到完全的解放,在社會不得到與男子平等的地位,我們不能得到一個正確的夫婦的觀念。在一個時候女性是戰利品。在又一個時候女性是玩物。在一個時候女性是裝飾,是奢侈品。在又一個時候女性是家奴。在所有的時候女性是“母畜”,它的唯一的使命與用處是為人類傳種。因此人類曆史是男性的光榮,它的機會是男性的專利。直到最近的百年前,跟著一般思想的解放,女性身上的壓迫方始有鬆放的希冀又跟著女權的運動,婚姻的觀念方始得到了根本的修正,原先的謬誤漸次在事實的顯著中消失。

這是一件大事,因為女性的解放不僅給我們文化努力一宗新添的力量,它是我們理想中合理生活的實現的一個必要條件。夫妻是兩個個性自由的化合;這是最密切的夥伴,最富創造性的一宗冒險。

(四)

詩人白郎寧與衣裏查白裴雷德的結合是人類一個永久的紀念。如其他們結婚以前的經過是一葉薰香的戀跡;他們結婚以後的生活一樣是值得我們的讚美。如其他們彼此感情的交流是不涉絲毫強勉,他們各自的忍耐與節製同樣是一宗理性的勝利。如其這婚姻使他們二人完全實現這地麵上可能的幸福,他們同時為跚蹣的人類立下了一個健全的榜樣。他們使我們豔羨,也使我們崇仰,他們的不是那猥瑣的局促的一流。如其白郎寧在這段情史中所表現的品格是男性的高尚與華貴,白夫人的是女性的賢貞與憂美與靈感。他們完全實現了配偶的理想,他們是一對理想的夫妻。

白郎寧是一個比較晚成的詩人,在他同時期的譚宜孫詩名眩耀全國的時候認識他的天才隻有少數的幾個人,例如穆勒約翰與詩人畫家羅刹蒂,他在大英博物院中親手抄繕白郎寧的一第一首長詩。但他的詩,雖則不曾入時,已經有幸運得著了衣裏查白斐雷德在深閨中的認識與同情。同時白郎寧也看到了裴雷德的詩,發現她引用自己的詩句,這給了他莫大的愉快。這是第一步。經由一個父執的介紹,斐雷德是他的表妹,白郎寧開始與她未來的夫人通信。裴雷德早年是極活潑的一個女孩,但不幸為騎馬閃損了脊骨,終年困守在她樓上的靜室裏,在一隻沙發上過生活,沙士比亞與古希臘的詩人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有一個嚴厲的經商的父親,但她的姊妹是與她同情並且隨後給她幫助的。她有一個忠心的女仆叫威爾遜,一隻更忠心的狗叫佛露喜。她比白郎寧大至六歲,與他開始通信的那年已是三十九歲。你們見過她的畫像的不能忘記她那凝注的悲愴的一雙眼,與那蓬鬆的厚重的兩鬢垂鬈。她的本來是無歡的生活。一個廢人,一個病人,空懷著一腔火熱的情感與希有的天才,她的日子是在生死的邊界上黯然的消散著,在這些黯慘的中間造化又給她一下無情的打擊,她的一個愛弟,無端做了水鬼,這慘酷的意外幾於把她震成一種失心的狂癇,正如近時曼殊斐兒也有同樣的悲傷。她是一個可憐人,哀愁與絕望是人生給她的禮物。

但這哀愁與絕望是運定不久長的。當代她最崇拜的一個詩人開始對她謙卑的表示敬意,她不能不為他的至誠所感動。在病榻上每日展讀矯健敦篤的來書,從病榻上每日郵送鄭重綽約的去緘,彼此貢獻早晚的靈感,彼此許諾忠實的批評。由文學到人生,由興會到性情,彼此發現彼此開始在是一致的同心。在不曾會麵以先,他倆已經聽熟了彼此的聲音——不可錯誤的性靈的聲音。

這初期五個月密接的通信,在她感到一種新來的光明驅散了她生活上的暗塞,在他卻是更深一層的認識。這遠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侶?沒有她人生是一個偉大的虛無,有了她人生是一個實現的奇跡,他再不能懷疑,這是造化恩賜給他的唯一的機緣。她準許他去見她,在她的病房中,他見著了她,可憐的瘦小的病模樣,蜷伏在她的沙發上,貴客來都不能欠身讓坐!他知道這是不治的病,但他隻感到無限的悲憐。他愛她,他不能不愛她。在第一次會見以後,偉大的白郎寧再不能克製他的熱情。他要她。他的心情傾吐的一封信給了溫坡爾街五十號的病人一次不預期的心震,一宵不眠的躊躇。到早上她寫回信,警告他再要如此她就不再見他。偉大的白郎寧這次當真紅了臉,顧不得說謊,立即寫信謝罪,解釋前信隻是感激話說過了分,請求退還原函(他生平就這一次不說真話)。信果然退了回來,他又帶著臉紅立即給毀了去,(他們的通信單缺了這一封,這使白夫人事後頗感到懊悵的。)這風險過去,他們重複回到原先平穩的文字的因緣。裴雷德準許他的朋友過時去看她,同時郵梭的投織更顯得殷勤,他講他的意大利忻快的遊蹤,但她酬答他的隻有她的悲慘的餘生——這不使他感到單調嗎?他們每周會麵的一天是他倆最光亮的日子。他那時住在倫敦的近郊。這正是花香的季候,鄉間的清芬,黃的玫瑰,紫的鈴蘭,相繼在函緘侵入溫斐爾街五十號的樓房。裴雷德的感情也隨著初秋的陽光漸漸的成熟。她不能不把她心裏的鬱積——她的悲哀,她的煩悶——緩緩的流向唯一朋友的心裏。他的感激又是一度的過分,但他還記得他三月前的冒昧,既然已經忍何妨忍耐到底。他現在早已認定,無上的幸福是他的了。她不能一天不接他的信,她不能定心,她求他“一行的慈善”,她的心已經為他跳著了。但她還不能全放開她的躊躇。她能隨他的愛嗎?這是公平嗎?這是公平嗎?他,一個完全的丈夫。她:一個頹廢的病人。他能不白費他的黃金嗎?這砂留得住這清泉嗎?她是一個對生命完全放棄的人,幸福,又是這樣的幸福,這念頭使她忖著時都得眩暈。但這些不是阻難。在他隻求每天在她的身旁坐一小時,承受她的靈感,寫他的詩,由此救全他的靈魂,他還有什麼可求的?不,她即使是永遠殘廢都不成問題,他要的隻是性靈的化合。她再不能固執,再不能堅持,她隻求他不要為她過分遷就,她如其有命,這命完全是他一手救活的,對他她隻有無窮的感恩。她準許他用她的乳名稱呼!

(五)

現在唯一的困難就隻裴雷德的家庭,她的父親。他不想象他女兒除了對上帝和他自己忠貞還有能有別的什麼感情的活動。他是一個無可通融的。他唯一的德性是他每天非得到下午六點不得回家,這一點他的女兒們都知感的。斐雷德想到南方去,地中海的邊沿,陽光暖和處去養息身體,因為她現在的生命是貴重的了。從死的黑影裏劫出來,幸福已經不是不可能的夢想了。但她的父親如何能容她有這種思想。她隻要一開口這獅子就會叫吼得一屋子發震。她空懷著希望,卻完全沒有主意。她的朋友是永遠主張抵禦惡的勢力的,他貢獻他的勇敢,他建議積極的動作。斐雷德不能不信任他那雄健的膀臂與更雄健的意誌。同時他倆的感情也已經到了無可再容忍的程度。至少在文字上他們再不能防禦真情的泛濫。純粹的愛在了解的深處流溢著。他們這時期的通信不再是書柬,不再是文字,是——“一對搏動的心”。從黑暗轉到光明,從死轉到愛,從殘廢的絕望轉到健康的歡欣,愛的力量是一個奇跡。等到第二個春天回來的時候裴雷德已經恢複她步履的愉快,走出病室的囚困,重享呼吸的清新。在陽光下,在草青與花香間,在禽鳥的歌聲中,不能主訝異生活的神秘,不能不膜拜造化的慈恩。他給她的莊嚴的愛在她的心中象是一盤發異香的仙花,她是在這香息中迷醉了。正如他的玫瑰,他的鈴蘭曾經從鄉間輸入她的深閨,她這時也在和風中為他親手采擷濃蕊的蝴蝶花。在這些甜蜜的時光的流轉中,她的家庭的困難一天嚴重似一天,她的父親的顢頇是無法可想的,這使情人們不得不立即商量一條甘脆的出路,他們決意走。到意大利去,他倆的精神的故鄉。他們先結了婚,在一個隱僻的教堂裏,在上帝的跟前永遠合成了一個體,再過了幾天他倆悄悄的離別了島國,攜著忠心的威爾遜與更忠心的佛露喜,投向自由的大陸,攀度了阿爾帕斯,在阿諾河入海處玲瓏的皮薩城中小住,隨後又遷去翡冷翠,在那有名的Casa Euidi中過他們無上的幸福的生活。

(六)

這無上的幸福有十五年的生命,在這十五年中他倆不知道一天的分離。他們是愛遊曆的,在羅馬與巴黎與倫敦間他們流轉著他們按季候的蹤跡。白夫人,本來一個沙發上的廢人。如今是一個健遊者,巴黎是她的“軟弱”,意大利是她的“熱情”,她也能登山,也能涉水。她的創作的成績不弱於她的“勞勃脫”,雖則她是常病,有時還得收拾她的“盆”兒的嘴臉與襪鞋。他倆的幸福正是英國文學的幸福。勞勃脫在他的“巴”的天才的跟前,隻是低頭,他自己即使有什麼成就,那都是她的靈感。“盆”兒是他們最大的歡欣,忠心的佛露喜也給他們不少的快樂。在交友上他們也是十分幸運的。白郎寧的剛健與博大,他夫人的率真與溫馴,使得凡是接近他們的沒有不感到深徹的愉快。出名壞脾氣的喀萊爾,“狂竄的火焰”似的老詩人蘭道(Savage Landor),長厚的譚尼孫,偉大的羅斯金,美秀的羅刹蒂弟兄,都一致的傾倒這一雙無雙的佳偶。羅刹蒂最說得妙,他說他就奇怪“那兩個小小的人兒(指白氏夫婦)何以會得包容真實世界的那麼多的一部分,他們在舟車上占不到多大的位置,在客寓裏用不到一隻雙人床?”他們所知道的唯一的悲傷與遺憾就隻白郎寧的母親的死和白夫人父親的倔強,他們的幸福始終得不到他的寬恕。白夫人對意大利的自由奮鬥有最熱烈的同情,也正當意大利得到完全的解放的那一年——一八六一——白夫人和她的勃勞脫永訣。如其她在生時實現了人生的美滿,她的死更是一個美滿的紀錄。她並沒有什麼病痛,隻是覺得倦,臨終的那一晚她正和白郎寧商量消夏的計劃。“她和他說著話,說著笑話,用最溫存的話表示她的愛情;在半夜的時候,她覺著倦,她就偎倚在白郎寧的手背上假寐著。在幾分鍾內,她的頭垂了下來。他以為她是暫時的昏暈,但她是去了,再不回來。”那臨時一些溫存的話是白郎寧終身的神聖的紀念。她最後的一句話,白郎寧問她覺到怎麼樣,是一單個無價的字——“Beautiful”“微笑的,快活的,容貌似少女一般”,她在她情人的懷抱中瞑目。

(七)

美!苦悶的人生難得有這樣完全的美滿!這不僅是文藝史的一段佳話,這是人類史上一次光明的紀錄。這是不可磨滅的。這是值得永久流傳的。但這段戀史本身固然是可貴,更可貴的是白夫人留給我們那四十四首十四行詩(The Sonnets from the Portaguese)。在這四十四首情詩裏白夫人的天才凝成了最透明的純晶。這在文學史上是第一次一個女子澈透的供承她對一個男子的愛情,她的情緒是熱烈而搏聚的,她的聲音是在感激與快樂中顫震著,她的精神是一團無私的光明。我們讀他的情詩,正如我們讀她的情書,我們不覺得是窺探一種不應得探窺的秘密,在這裏正如在別的地方,真誠是解釋一切,辯護一切,潔化一切的。她的是一種純粹的熱情,它的來源是一切人道與美德的來源,她的是不滅的神聖的火焰。隻有白夫人才能感受這些偉大的情緒,也隻有她才能不辜負這些偉大的情緒。這樣偉大的內心的表現是稀有的。

關於那四十四首詩也還有一小段的佳話。白夫人發心寫這一束情詩大約是在她秘密結婚以前,也許大半還是在她那樓房裏寫的。她不讓白郎寧知道她的工作,她隻在一次通信上隱隱的提過,“將來到了皮薩”,她說,“我再讓你看我現在不給你看的東西。”他們夫婦倆寫詩的工作是劃清疆界的。在一首詩完成以前,誰都不能要求看誰的。在皮薩那時候,白夫人的書房是在樓上,照例每天在樓下吃過早飯,她就上樓作工,讓他在樓下做他的。有一天早上白夫人已經上樓去,白郎寧正站在窗前看街,他忽然覺得屋子裏有人偷偷的走著,他正要回頭,他的身子已經叫他夫人給推住了,叫他不許動,一麵拿一卷紙塞在他的口袋裏。她要他看一遍,要是不喜歡就把它撕了,話說完就逃上了樓去。這卷紙就是她那一束的情詩。白郎寧看過了就直跳了起來,說:“她不但是給了他一份無價的禮物,她是給人類創造了一種獨一的至寶。因此他堅持她有公開這些詩的必要。最早的單印本是一八四七年在寶亭地方印的送本,書麵上寫著——Sonnets by一八五○年的印本才改稱Sonnets fromthe Portugese”,那是白郎寧的主意。他特別挑葡萄牙因為她有過一首詩“Cotarina to Camoens”)是講葡萄牙的一段故事,他又把常把夫人叫作“我的小葡萄牙人”。這四十四首情詩現在已經聞一多先生用語體文譯出。這是一件可紀念的工作。因為“商籟體”(一多譯)那詩格是抒情詩體例中最美最莊嚴,最嚴密亦最有彈性的一格,在英國文學史上從湯麥斯槐哀德爵士(Sir Thomas Wyatt)到阿寨沙孟士(Arthur Symons)這四百年間經過不少名手的應用還不曾窮盡它變化的可能。這本是意大利的詩體,彼屈阿克(Petrach)的情詩多是商籟體。在英國槐哀德與石壘伯爵(Ear of Sarrey)最初試用時是完全仿效彼屈阿克的體裁與音韻的組織,這就叫作彼屈阿克商籟體。後來莎士比亞也用商籟體寫他的情詩,但他又另創一格,韻的排列與意大利式不同,雖則規模還是相仿的,這叫做莎士比亞商籟體。寫商籟體最有名的,除了莎士比亞自己與史本塞,近代有華茨華士與羅刹蒂,與阿麓思梅納兒夫人,最近有沙孟士。白夫人當然是最顯著的一個。她的地位是在莎士比亞與羅刹蒂的中間。初學詩的很多起首就試商籟體,正如我們學做詩先學律詩,但很少人寫得出色,即在最大的詩人中;有的:例如雪萊與白郎寧自己:簡直是不會使用的(如同我們的李白不會寫律詩)。商籟體是西洋詩式中格律最謹嚴的,最適這且於表現深沉的盤旋的情緒。象是山風,象是海潮,它的是圓渾的有回響的音聲。在能手中它是一隻完全的弦琴,它有最激昂的高音,也有最嗚咽的幽聲。一多這次試驗也不是輕率的,他那耐心先就不易,至少有好幾首是朗然可誦的。當初槐哀德與石磊伯爵既然能把這原種從意大利移植到英國,後來果然開結成異樣的花果,我們現在,在解放與建設我們文字的大運動中,為什麼就沒有希望再把它從英國移植到我們這邊來?開端都是至微細的,什麼事都得人們一半憑純粹的耐心去做。為要一來宣傳白夫的情詩,二來引起我們文學界對於新詩體的注意,我自告奮勇在一多已經鍛煉的譯作的後麵加上這一篇多少不免蛇足的散文。

第一首

我們已經知道在白郎寧還不曾發現她的時候,白夫人是怎樣一個在絕望中沉淪著的病人。她簡直是一個殘廢。年紀將近四十,在病房中不見天日,白夫人自分與幸福的人生是永遠斷絕緣分了。但她不是尋常女子,她的天賦是豐厚的,她的感情是熱烈的。象她這樣人偏叫命運給“活埋”在病廢中,夠多麼慘!白郎對她的知遇之感從初起就不是平常的,但在白夫人,這不僅使她驚奇,並且使她苦痛。這個心理是自然的,就比是一個瞎眼的忽然開眼,陽光的激刺是十難受的。

在這第一首詩裏她說她自己萬不料想的叫“愛”給找到時的情形,她說的那位希臘詩人是梯奧克立德斯(The ocritus)。他是古希臘文化最遲開的一朵鮮花。他是雪臘古市人,但他的生活多半是西西利島上過的。他是一個真純樂觀的詩人。在他的詩裏永遠映照著和暖的陽光,回響著健康的笑聲。所以白夫人在這詩裏說她最初想起那位樂觀詩人,在他光陰不是一個警告因為他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現輕鬆的快活的人生。春風是永遠怡蕩的。果子永遠在秋陽中結實。少也好,老也好,人生何處不是快樂。但她一轉念想著她自己。既然按那位詩人說光陰是有恩有惠的,她自己年頭又是怎樣過的呢。她先想起她的幼年,那時她是多活潑的一個孩子,那些年頭在回憶中還是甜的,但自從她因騎馬閃成病廢以來她的時光不再是可愛,她的一個愛弟又叫無情的水波給吞了去,在這打擊下她的日子益發顯得暗慘,到現在想像中她隻見她自己的生命道上重重的蓋著那些愴心的年分的黑影,她不由的悲不自製了。但正在這悲傷的時候她忽然覺到在她的身後晃動著一個神秘的形象,它過來一把擰住了她的頭發直往後拉。在掙紮中她聽著一個有權威的聲音——“你猜猜,這是誰揪住你?”是“死吧”。她說,因為她隻能想到死。但是“銀鍾似”的聲音的答話更使她奇特了,那聲音說——“不是死,是愛。”

第二首

這一聲銀鍾似的震蕩頓時使她從悲惋的迷醉中驚醒。她不信嗎?不,她不能不信,這聲音的充實與響這不能使她懷疑。那末她信嗎?這又使她躊躇。正如一個瞎眼的重見天日,她輕易還不能信任她的感覺。她的理性立時告訴她:“這即使是真,也還是枉然的。你想你有這樣的造化嗎?運命,一向待你苛刻的運命:能驟然的改變嗎?”“枉然的”,她想不錯,雖則愛喬裝了死侵入了她的深闥,他還是不能留的。愛不能留,因為運命不許——造物不許,所以在這首詩裏她說在愛開口的時候隻有三個人聽見,說話的你,聽話的我,再就是無所不在的上帝。在她還不曾從初起的驚疑中蘇醒,她似乎聽到在她與他中間的上帝已經為他們下了案語。他說“你配嗎”?她頓時覺得這句刺心的話黑暗似的障住了她的眼,這使她連睜眼對愛一看的機會都給奪去了。她巴望她自己還是死了的好,死倒也罷了:這活著受罪,已然見到光明還得回向黑暗的可怖是太難受了。但上帝的是無上的權威,他喝一聲“不行”,比別的什麼阻難更沒有辦法。人間的阻隔是分不了我們的,海洋的闊大不能使我們變異,風雨的暴戾也不能使我們軟弱。任憑地麵上的山嶺有多麼高,我們還得到天空裏去攜手。即使無際的天空也來妨礙我們的結合,我們也還得超出天空到更遼遠的星海中去實現我們的情愛。

第三首

所以不是阻礙,那不是情人們所怕的,但我還得憑理性來忖忖這句話“你配嗎”?我配嗎?我現在已然見到了你,我不能不把事實的真相認一個清切。你愛我,不錯,但是;我的貴人,我倆實在不是一路上的人!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歸宿都不是一致的,即使我們曾經彼此相會,嗬護你的與我的兩個安琪兒們彼此是不相認的,在他們的翅膀相與交錯時,他倆都顯著詫異,因為我們本來是走不到一起的。你想,你自己是何等樣人,我如何能攀附得著你的高貴?你是王後們的上賓,在她們的盛大的筵會上,你是一個崇仰與愛慕的目標,幾百雙的妙眼都望著你(它們要比我的淚眼更顯得光亮),要求你施展你的吟詠的天才。這樣的你與我又有什麼相關,我是一個窮苦的,疲倦的,流浪的唱唱兒的,偎倚著一棵蒼勁的翠柏,在黑暗中歌唱著淒涼的音調,你站在那燈光明豔的窗子裏邊望著我,你是什麼意思,能有什麼意思?在你前額上塗著的祝福的聖油,——在我就有冰涼的露水。那樣的你,這樣的我,還有什麼說的?在生前是無望的了,除非到了死,那平等一切的死,我們才有會合的希望。

第四首

你是一個詩人,一個高雅的歌者,隻有華麗的宮院才配款留你的蹤跡。你是人中的鳳為要看著你從腴滿的口唇吐露異樣的清商,舞女們不由的翹企著她們的腳蹤。這些才是你的去處,你為什麼偏要到我的門外來徘徊?我的是卑陋的門庭,怎當得起大駕的枉顧?你難道當真舍得漫不經心的讓你的妙樂掉落在我的門前,浪費你黃金比價的詩才?你不信時抬頭來看這是一個什麼的所在。屋子是破爛的,窗戶是都叫風雨侵蝕壞了的,小心這屋椽間飛襲出怪狀的蝙蝠與鴟,因為它們是在這裏做家的。你有你的琵琶,我這裏,可憐,隻有慰情長夜的秋蟲。請你再不要彈唱了,因為響應你的就隻一些荒涼的回音,你唱你的去罷,我的心靈處有一個聲音在悲泣著,孤獨的,寂寞的。

第五首

到上首為止詩的音調是沉鬱與淒愴。一份眩耀的至禮已經獻致在她的跟前,但她能接受嗎?她的半墓穴似的病室能簍時間容受這多的光輝與溫暖嗎?她已經忍著心痛低喊了一聲“擋駕”,但那位拜門的貴人還是耐心的等候著。他這份禮是送定了的。他的堅決,他的忍耐,尤其是他的誠意,不能不使她躊躇。從這首詩起我們可以看出她的情緒,象一彎玲瓏的新月,漸漸的在灰色的背幕裏透露出來。但她還得逼緊一步。這回她聲音放大了,她仿佛說:“你再不躲開,將來要有什麼懊悔,你可賴不了我!我的話是說完了的”。最初她是萬想不到愛會得找著她,她想到的隻有死,她第一個念頭以為這隻是運命的一種嘲諷,她如何再能接近愛,但愛的迫切再不能使她疑惑,那麼是真的,非但不曾走入死道,在她跟前站著的的確是愛。她非但聽清了它的聲音,她還認清了它的麵目。她又一轉念這還是白費,她如何能收受它,她與他什麼都是懸殊的。但愛隻當沒有聽見她的話,一雙手還是對她伸著。她有點兒動了。她還得把話說明白了。愛如果一定要她,她也未始不知道感激,她可不能讓他誤會,她不是不回他的愛,她是怕害他,所以在這首裏她說:——我嚴肅的捧起我的心來,如同古代的綺雷克拉捧著她那死屍灰壇,我一見眼內的神情,不由的失手倒翻了我的心壇,把所有的灰一起潑在你的跟前。這回我再不然隱瞞了,我的心已經一起倒了出來。你看看這是些什麼?就是些死灰,中間隱隱還夾著些血紅的火星在灰堆裏透著光亮。你這一看出我的寒傖,要是你鄙蔑的一腳踹滅了這些餘燼給它們一個永遠的黑暗,那倒也完事一宗,再沒有麻煩了。但如其你站著不動,回頭風一吹動重新把這堆死灰吹活了過來,那可危險了,親愛的,這火要是在風前一旺,就難保不會燒著你的發膚,縱然你頭上戴著桂冠,怕也不能保護你吧。因此我警告你還是站遠些的好,你去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