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四年,漢武帝離死還有一年多的時間。這一年,漢軍早已把北邊的匈奴徹底打殘,這些匈奴麵對凶悍不講理且不依不饒的強敵,打不過不說,內部還分化瓦解起來。一部分有勁跑路的,直接跑到漢軍看不到、聞不到、抓不到的地方。一部分沒勁跑的,或者沒跑了的,則主動與漢人盡棄前嫌(不和好也不行),接受改編和融合。最後一支不服氣的,躲在西域,和漢朝齜牙咧嘴,威脅和驅使著那裏的小國們和漢朝對抗。漢武帝已經派兵和他們打了很多次,總體上看,勝多敗少。按說局勢一片大好,有點雄心的人肯定會下決心,一舉吃下這塊碩大的肥肉,除掉把在和漢朝為敵的道路上跑到黑的匈奴徹底打出視線以外,還可能會像馬其頓的亞曆山大大帝那樣,衝出帕米爾高原,殺入中亞。
這時候,做事一向積極的大臣們(如搜粟都尉桑弘羊、大鴻臚田千秋等)合夥提議,在千裏之外的“輪台”這個鳥不拉屎的荒蕪之地,設立堡壘,派駐兵士,屯田駐守,以求日後的攻取之效。但一向比大家更積極進取的漢武帝為此專門下詔,竟然出人意料地表達出以後漢朝要把頭縮起來的意思。這就是曆史上“赫赫有名垂千古”的《輪台詔》。
詔書在前麵三分之一部分,主要解釋前些時候漢軍被匈奴打敗的原因,以及漢武帝是如何盡了人事幫助敗兵的。在詔書的最後段落,漢武帝明確承認,自己以前幹了一些狂妄悖謬之事,讓老百姓跟著他受了很多不該受的苦,他很後悔,並要求各級官僚都不要再做那些殘害老百姓生活幸福的事了。盡管詔書是針對具體事寫的皇帝意見,但還是比較明確地表達出一貫聖明、一貫正確的漢武帝準備改革既定施政路線和自己以前做事有所失誤的意思,這讓大家極為感動。南宋詩人楊萬裏是第一個跳出來把這份感動表達出來的,在他的《讀罪己詔》中說道“莫讀《輪台詔》,令人淚點垂”——從漢武帝到南宋這麼長時間,也沒人感到漢武帝是在罪己,人的感情之麻木,令人很是不解。從此,這份本來很普通的詔書,名字被改成“輪台罪己詔”。
如果不算在堯舜、湯武時期那些據說聖明如神且虛幻地存在著的統治者,漢武帝的這份罪己詔書確實是開了皇帝罪己的先河。從後世皇帝頒布罪己詔的分布看,和皇帝大赦天下很相似,罪己詔一般是在感覺老百姓對皇權統治忍無可忍、幾近崩潰的時候,或者在天災不斷的時候,皇帝認為,這時候“罪”一下“己”,能夠讓想造反、想和皇帝對著幹的老百姓平複一下多年來委屈的心、受傷的心,能讓在水深火熱中與天地鬥的老百姓,樹立起信心——大家想,皇帝這麼大的人物都把所有過錯攬過去了,天地就是再暴虐,這時候也應該收收手了吧。後世的很多皇帝學會了漢武帝這套整頓人心、重拾舊河山的動作。黃仁宇先生統計,在“二十五史”中約有260份帝王的“罪己詔”。不過,細分一下,發現其中的80份是兩漢時代的帝王下的,占到了總數的27%。與其他朝代相比,漢家皇帝下罪己詔的勁頭著實大得很,不能不說,《輪台詔》在漢代發揮出極強的示範效應。
在《輪台詔》頒布之前,漢武帝已經發動了數十年的對匈之戰,勝仗不少,但國家為此也燒了海量的錢。後來,實在沒錢花了,漢武帝還搞了一係列與民爭利的經濟政策。大家發財致富的路子被皇帝和他的狗腿們一個個堵上不說,更讓人難平憤怒的是,漢武帝一以貫之地重用那些嚴苛且唯皇帝之命是從的酷吏,這些人弄權作福或為實現所謂的個人抱負無所不用其極。“上有所欲,下必隨焉”,皇帝好這一“口”,各級官僚即便本身不是酷人,也要裝酷,否則升官發財的希望相當渺茫。
酷吏的一個主要任務就是幫著皇帝沒完沒了、成批成群地殺人(私下裏也趁機殺一些自己不待見的人物),政治的恐怖氣氛始終散不下去,很多人被逼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人禍已經夠讓人受不了了,上天也湊來跟著搗亂,比如,黃河在漢武帝時期泛濫了二十多年,人們不管如何努力,它偏不回到原來軌道上。各地的旱災也是此起彼伏,連綿不絕,諸如此類。到了漢武帝統治後期,關東的老百姓一批又一批地變成流民,聲勢極為浩大,比如,元狩四年,有二百多萬流民騷動著湧上遼闊大地,到處找食吃,那些找不到的動手搶了,搶不著的就開始拚命了,天下洶洶的形勢已經有了星火燎原的勢頭。看樣子,再不出來收拾這個攤子,類陳勝、類吳廣就要光榮地從某個犄角旮旯裏蹦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