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氣!我這把老骨頭經不住壓!”
於巴婆輕輕地拍了豆苗一掌,嚇得豆苗打了一個趔趄。
“巴婆,做什格?”
豆苗那驚恐的表情嚇壞了於巴婆。她摸摸豆苗的手掌,確定沒有異常了,這才歎道:
“妹啊,你咯樣長久下去做唔得呐。不要去想東西,不能想哇!你要向王七婆學,向我學。我們在這裏待了幾十年,真是不動腦筋才活下來的。賴秀仔逃出去受到了苦,這次歸來曉得享福了,你看她新近麵色絲紅絲白的,幾靚子。”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於巴婆的話音未落,豆苗就看見賴秀仔扶著王七婆從對麵緩緩走過來。王七婆做完七十一大壽不幾日就病了,而且病得比較重。她的兩個崽一個女都來接過她,可她就是不肯回去。
“我要死在咯裏,埋在山邊上,這樣就落心了。”
王七婆的固執使得兩個崽大為惱火,他們聽完這話後拂袖而去,隻留下做老妹的在這裏伺候老娘。王七婆的女婿也身染重屙,她女兒根本無心在“清潔堂”內逗留,所以,兩個哥哥走後的次日,她留下帶來的幾大包藥、幾大包食物也走了。走前她還在私下裏打點了鐵板嫂和於巴婆,拜托她們多多照看她老娘。也許是為了感謝王七婆對自己的聲援和關照,違犯堂規後卻意外地得到了赦免的賴秀仔,很主動地擔負起了陪伴和照料王七婆生活的責任。這些日子她們同食同住、同起同坐,宛然一對母女,倒也挺感人。
“賴秀仔人不壞,就是有點呆。好馬不食回頭草,哪有像她咯樣打倒回咯?”
豆苗因為對外麵的世界充滿了渴望,所以她始終無法理解賴秀仔的蠢舉。
“唉,妹,你是不到山頭不曉得行腳的苦,外頭也未必就比咯裏好。要是食不飽著唔暖,還要挨人打罵,你會不會想要歸到咯裏來?咯裏好歹有碗飯食,而且整日閑著,這裏掙不到別咯,就是掙到了聊,也算享福了。”
於巴婆以過來人的身份勸誡著豆苗。豆苗口裏唯唯,心下卻不以為然。我要是逃出去,打死也不回咯裏。活不下去再逃,天下這麼大,還會找不到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豆苗這麼想著,手指漸漸攏成一個拳頭,仿佛她已在外麵似的。
“妹,那個少奶奶什格時間接你走?”
“不曉得呐。巴婆,你講到了她家會好過日吧?”
豆苗的問話顯然勾起了於巴婆對昔日的回憶。許久她才長歎一聲:
“妹,婦娘人在哪裏都難過得很哪!到了張家,別的不怕,就怕你長得靚,會惹火上身,到時反倒沾了一身臊,你可得千萬千萬小心在意啊!別像我,到老了落個這種結局。”
於巴婆說著撩起衣襟揩揩眼角,話音被她那顆有些皺的鼻頭弄得尖尖的、酸酸的。豆苗的手指在於巴婆鬆弛的臂膀上擦過,心裏浮出深深的悲涼。多少年前的於巴婆,手腕原也是和我一樣圓潤細滑吧?她說那時她的頭發好黑好亮,還有些卷毛,一綹綹地垂在額上,下麵是一雙水靈靈的鳳眼,皮膚又白又紅,笑起來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由於長得出眾,她剛做大人便被男主人霸占了。後來雖然收了房,可她的身份卻沒有多少改變,粗活累活都得做,一直到她老了,使不上多少力氣了,那些人便將她一腳踹到“清潔堂”來等死,真夠狠心的!
“你放心好了,巴婆。我會管好自家的。”
豆苗說到這裏,忽然嗅到了一股菜園子裏飄來的糞臭。她的胃裏立刻泛出一股酸水,搞得她吐都吐不贏。
“受涼了。怎麼樣,歸屋歇眼吧?明朝我要起早呢。”
於巴婆關切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就像她是小毛頭一樣。豆苗倏地有了睡意。
“嗯,我們歇眼去。”
豆苗咕噥著,挽著於巴婆穿過已是月涼如水的院坪,回房困覺。這時坪上的婦娘人們早像倦鳥一般歸了巢,隻有楓樹依舊熱心地細語著別人永遠也聽不懂的秘密。豆苗的心一下子變得蓬蓬鬆,許多往日不曾留意的東西此刻鼓脹起來,將心浸厚了不少。她甚至聽到了五娘的歎息,而且她猜五娘眼裏已掛著淚花,晶瑩瑩的,如同她穿著的白衣裳一般。因為五娘適才拉了一聲胡琴,雖然乍響便止了,可那聲“咿啞”裏曉得裝了她多少心思、多少難訴的衷腸進去!
“五娘不好過呐。”
豆苗歎道。
“阿芸婆也不好過。她那個崽長得平展,就是有些寒薄相,以後不會大富大貴,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