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卻後的滄浪村一片死寂,仿佛曆史轉眼之間就徹底抹滅了數千年積累形成的文明痕跡,重新把這個村莊推向遙遠的原始荒蕪時代。人們不知道下一步需要做什麼又應該怎麼做。實際上即使知道應該做什麼也無法下手去做,因為在水災中倉促棄家逃生時幾乎每個人都是空手離開,不但來不及攜帶生活必備的家用器具,甚至連內衣內褲都未穿的也大有人在。現在肮髒發臭的汙泥濁水和垃圾雜物充塞覆沒掉成百上千座房舍屋宇,一切都如一場黃粱美夢破裂瓦解不複存在。生者埋葬完死者已進深秋,天晴以後太陽升起冷風吹動,數百名衣衫襤褸的鄉親們坐在北山半腰到山頂間的陡峭坡地上挨度時光,每一雙眼睛都癡情依戀地朝著南邊慘不忍睹的村莊。從人堆裏找不到發水前給村民報信的魏烈芳,大家以為她死了,其實她從滄浪河下遊上岸後被周圍人搶救回家養傷吃藥。雷寶玉和梅桃豔這幾天忙於大家見天必不可少的三頓飯,從糧食蔬菜到劈柴燃料,包括吃飯喝水要用的鐵鍋木桶碗筷瓢勺都得外出租借或購置,直忙得天昏地暗不亦樂乎。
安身山腰草棚中的雷漢寬和魏福林對氣候和住所難以適應,在冷風吹來的第一個夜晚就同時病倒不起了。好在他們搭鋪住在一起常有話說不覺寂寞,除過虛弱無力伴以幾聲咳嗽外沒有表現出更壞的症狀。二位老人不想自己的安適痛癢,隻是麵對村子的現狀焦急如焚。他們夜晚還像過去那樣睡不著覺,天亮以後陽光照耀氣溫轉暖,老人特意讓晚輩替自個兒折一根木棍放在床邊手便處,煩躁憋悶時可以親自動手捅開門窗挑下草簾,然後從床上側身抬頭就能看見外麵的景物和人群。
老人第一次發現人們的呆滯和閑散就勃然大怒。這天早飯已過午飯將至,懸在頭頂的太陽把山地草棚的陰陽兩麵均照遍曬勻,正是秋季中午最溫暖最短暫的時段。雷漢寬伸手摸著靠在床頭的木棍捅開門窗挑下草簾,看見村人成片成堆地坐在北山南沿的坡麵上,好像一群難民聚在一起看山觀景。他剛盯一眼就頓感氣悶,馬上扯開亮嗓子吼了一聲“寶玉”。鄰床的魏福林莫名其妙被嚇了一跳,連忙抽轉脖子端視他。雷漢寬偏過頭對魏福林揮手往外一指說:“你看咱們這些村裏人,這樣大好的時光竟然閑坐在那兒啥也不幹!”魏福林欠起身透過窗戶手搭涼棚瞭望人群歎息說:“是可惜啊!”雷漢寬扔掉木棍又喊了一聲:“寶玉呢,趕快讓寶玉來見我……”不料他單手往起一撐不小心從床上跌翻在地。魏福林迭聲驚叫伸手挪腳要去扶持他時,自個兒也跌翻在地,不得不喊叫來人幫忙。四五個人聞聲奔進棚攔腰抱起老人要放在床上,雷漢寬抬手指向窗外說:“把我和你福林叔背到那邊去,我們有話要給大家說。”
兩位老人在人群中讓出來的兩塊石頭上坐下,寶玉和梅桃豔領著十來個人懷抱幾摞新瓷碗從小路上剛走到跟前。雷寶玉看見父親臉色不對,開口剛叫過一聲“爸……”雷漢寬瞪起雙眼,順手從他懷裏抓起幾個瓷碗啪地一下摔得粉碎:“你是要讓大家一輩子都住在山上嗎?”寶玉和眾人立時被嚇得愣怔木呆。雷漢寬漲紅臉麵又對著人群大吼:“都給我跪下,我有話說哩!”話音一落,在場每個人不分男女老少都互相挨著肩膀跪下望著他。膝蓋落地的聲音平息後,人人如同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啞然無聲,連嘴巴鼻息的呼吸聲也清晰可聞。
雷漢寬環顧眾人一圈,神色由惱怒化為傷感,忽然老淚縱橫地發問:“咱們滄浪村今天都落到這個地步了,要幹的事情多得比山還高,你們怎麼還有閑坐的工夫呢?!這是懵懂無知傷天害理,同樣也對不起那些死去的鄉親們啊!”
兒子寶玉嘀咕一句:“事情是多,可沒有一件幹活的工具了,再急也沒辦法……”
雷漢寬打斷話題問:“沒有工具,總還有手有腳吧?難道不會動用手腳幹活嗎?你們以往都是過日子幹事情的人,怎麼現在就不得開竅呢?”
雷寶玉和眾人如芝麻開門撥雲見日突然清醒徹悟,紅著臉麵垂下頭不再分辯了。魏福林補充說:“如今是為了咱們的日月光景幹活哩,即使再沒辦法也得想辦法。這時候誰沒主意誰就該死,誰要偷懶誰就不是人!”
人們把感動含淚的眼睛盯住臨危不亂的兩位老人。雷漢寬抬起襖袖擦亮眼睛簡潔幹脆地交代道:“話說多了耽擱時間哩,隻要大家懂得道理,我就不用再說啥。”
雷漢寬和魏福林的話語成為滄浪村人拯救家園的動員令。無論這一工程多麼浩大艱巨望不見盡頭,人們還是有決心把它幹到底。老人話語落尾不到幾秒鍾,人群互相點頭端望一下,就一齊鬧哄哄地站直膝蓋腰杆,手持木棒石塊等隨手可用的東西湧下山道,從最靠近北山南麓的第一座受損房屋開始清理泥沙垃圾。木棒和石塊使喚起來不夠順手,大家幹脆挽起衣服袖子手腳並用勞動幹活。不少人手臂被玻璃石頭等尖利物質刺痛流血,被汙泥髒物塞進指縫揭去指甲蓋兒。這樣幹到天黑,當晚雷寶玉和梅桃豔去外鄉村借來一些鐵鍁鋤頭鋼釺利斧等工具,後來勞動起來就輕鬆多了。隻是在勞動過程中,不斷有水災失蹤者的屍骨被挖掘出來,現場氣氛便由火熱緊張變得冰冷悲哀,並不時傳出幾聲壓抑不住的哭泣。
洪水之後的滄浪村雖然缺乏歡樂,卻比以前更加團結更加渴望生活了。經曆過死亡的威脅後,活著才顯得更加珍貴,對日常生活魅力的向往也表現得尤為迫切。在緊張忙碌的重建家園勞動中,失去村長頭銜的雷寶玉又成為大家自發推舉的帶頭人。克服災難所必須依靠的群眾力量,沒有一個德才兼備的人挑頭領先就隻能導致盲目和混亂。雷寶玉在人們發自內心的托付信任下又義不容辭地肩負了大任。每天全村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的活計都由他親自安排調度,勞動的效率和成果逐漸使人們從恐慌絕望中看見了希望。隻是在巨大的憂患震撼靈魂過後,任何由衷的喜悅都不再浮於外表,而被掩在心底不易顯露罷了。果然未過多久,緊挨北山的幾家樓房已被清理出來。大家起初執意要把剛清理的房屋讓給最年長的雷漢寬和魏福林居住,但被他們嚴詞拒絕。推脫不過人們隻好讓他們仍躺在山間草棚裏,別的傷病村民搬住進去,並開始生火做飯置辦家具過起了正常人家的光景。
秋末的滄浪河流域提前進入冬天。自然界的山河變遷直接影響了季節的替換更迭,寒露和霜降剛過,天空中就捂下一層足有半尺厚的積雪,隨後天氣就多陰少晴。白日的雪色和天上灰塵迷霧似的冬雲交相輝映,給整個天地張掛出一麵無邊無際似明似暗的薄紗。夜晚冷風一吹氣溫驟降,次日天亮土地凍結成了一大塊鐵板。滄浪村重建家園的勞動變得艱難緩慢,每天的進展不到往日的十分之一,有的地方遇到巨石阻撓被迫停頓下來。直到將近陰曆年底,雷寶玉才讓大家全線休息,分工備辦米麵油鹽蔬菜和取暖做飯用的柴草燃料等,打算在北山上集體度過一個多年少有的寒酸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