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一九七○年的陽光照耀著早春上午的滄浪河川,這是鄉村生產隊即將開始的集體勞動時分。

位於滄浪河上遊北岸的滄浪村上空像往常那樣響起社員上工幹活的鈴聲,隨之是生產隊長雷漢寬兩聲粗厲沙啞的喝叫呼喊。每次聽見這喝叫呼喊的男男女女便各自帶上農具陸續走出家門來到集體大場,在經過隊長分配安排農活後又分別走向村外的高坡、平地或河灘這些不同的勞動地點。在大多數時候,從隊長喊過之後到勞力聚齊出工至少需要半個多小時。中間的空閑時間裏,隊長不是坐在場邊公房門前的石頭上抽一袋煙,就是走到旁邊某戶人家門前聊天等候。

一般最早出現在隊長麵前的是生產隊的駝背會計田正本。他多年來記工算賬早出晚歸已經成為習慣,而且有關生產隊的一些事情隊長要提前跟他商量溝通,平常拿不出整工夫,隻好利用起身出工前這段間隙時間聚首商議。可今天最早到來的不是田正本,而是前任生產隊長賀立柱和他的老婆楊派風你拉我扯著衝進大場。賀立柱的生活行為一向不端不正,曾與村裏村外的一些輕薄女子有過令人不齒的瓜葛沾染。楊派風這個敢作敢為口無遮攔的直腸子女人最反感丈夫拈花惹草的毛病,男人的沒規沒矩和她的沒肝沒肺一樣都成為村人共知的事實。賀立柱往往乘妻子走親戚回娘家之機出門與外村的浮浪女人鬼混,甚至幾次還假借幹姐妹之名領女人進城趕集。有一次賀立柱在鄰村正跟一婦女在床上狂歡作樂時,被女方丈夫家一群男人破門而入痛打一頓差點致死,從此膽戰心驚再也不敢外出覓樂,可現在他卻東瞄西瞅對本村的女人產生淫心邪念。楊派風一路吵吵嚷嚷罵罵咧咧要找隊長訴說緣由,賀立柱撕扯拉拽無法阻止,最終還是走到了坐在大場邊的隊長麵前。楊派風說自家男人豬狗不如不要皮臉,以前因為亂搞男女關係丟掉生產隊長的官職又險些送命。可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最近連續兩個夜晚他趁她睡熟入眠半夜起床出門,而她假裝昏睡等男人出去就尾隨其後跟蹤盯梢,發現她男人第一晚透過田正本家的木門縫隙偷看人家老婆蘭草花洗澡,第二晚躲在魏福林和席粉英家的臥室窗口下偷聽人家兩口子睡覺。賀立柱一聽這話就耳燒臉紅咬牙切齒猛摑妻子兩記耳光,楊派風不甘示弱伸手撕抓男人的臉麵。二人你來我往扭打一團,不時傳出男人的吼叫和女人的咒罵。村裏人聽見嘶叫打鬥紛紛出門來場上觀看。隊長雷漢寬一袋煙還未抽完,就被攪擾得扔下煙鍋站起身大吼一聲說:“你們兩口子一對混賬東西!”

始料未及的打鬧事件顯然讓隊長雷漢寬陷入了慌亂無措。鄉村男女私下的笑料傳聞被楊派風公然言說在眾人麵前,雷漢寬對這樣的曖昧私情向來難以啟口,長歎一聲蹲下身雙腳不停蹭地。他把還在冒煙的銅質煙鍋重新拾起來叼在嘴上,接著又從嘴上拿下煙鍋在剛挪開屁股的石頭邊上來回叩敲,臉頰和粗長的脖子漲得通紅,倒像是自己做了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嘴唇翕動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群眾在大場上越聚越多,被提名道姓的田正本聽見楊派風的敘說馬上就退縮到人群以外。他是個老實忠厚卻外怕惹事內怕老婆的男人,妻子蘭草花憑借俏麗的姿色習慣對一切人撒氣使嬌發怒逞強。他怕蘭草花參與進來導致事態擴大,因此趁妻子還未到場就先一步堵住她出來的路口,以免逗惹起更難以收拾的事端。早已擁站在現場人叢中的魏福林和席粉英兩口子覺得自己受到侮辱氣憤不過,開始擠出人群大聲叫罵賀立柱。魏福林罵了賀立柱還嫌不解氣,又挽起雙袖準備出手打架,幸虧被眾人及時攔住。眼前的場麵局勢像即將爆炸的蜂巢越來越緊張混亂難以控製,人們一邊起哄一邊用驚疑不定的目光輪流盯視隊長和被楊派風牽扯進來的幾家男女,不時發出驚駭撩人的尖叫和忍俊不禁的訕笑。前兩年從縣社到大隊、生產隊不同派別的人互相鬧武鬥,連日有槍炮聲從東邊三十裏外的縣城和十裏外的滄浪鎮傳來,但這塊偏僻荒涼的北方山地反而顯得有些冷清寂寞,家家戶戶閉門龜縮在低矮暗灰的房子裏屏聲靜氣。除了有時被下鄉幹部召集在大場裏開幾次會以外,沒有任何人製造過任何一起驚動全村的喧嘩與騷動。今日爆冷出來的緋聞如同在寂寞煩悶的空氣中驟然升起一串光彩奪目的禮花,竟一下子激發了人們的興趣,於是就破天荒地演出了一幕引起全村人關注的鬧劇。

婦女隊長張冬梅適逢其時地走進人群。她和隊長雷漢寬是一個鍋裏攪勺把的夫妻,由於心直性剛豪爽利索辦事公道,也因生理問題不生育兒女極少有拖累,多少年來一直被大家推選為婦女隊長。村中凡大小事情,當她的麵經她的手均能得到及時妥善解決處理。加上她出勤工日年年領先於人,家庭內部的各種私人事務也從未占用過集體勞動時間,全是她利用吃飯睡覺的間歇暇隙抽空完成。處世為人方麵也無懈可擊,自然樣樣受人尊敬稱讚。剛才丈夫吃罷午飯出門喊工,她馬上圍住鍋台洗刷碗筷鏟淨鍋底,將半鍋泔水倒進豬槽,趁豬埋下頭連吃帶喝的當兒,她又蹲在水盆邊搓洗多日積攢浸泡的汙髒衣物。她剛把幾件新洗的上衣褲子和粗布被麵晾曬在院牆下的樹枝橫杆上,聽見大場上吵嚷打鬧異常,就推開一盆還沒有洗完的濕衣服起身跨出門檻,走近人堆搭眼一瞅便很快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蘭草花這時也正好匆匆忙忙地從家裏出來,走近場邊時被丈夫田正本上前一把攔住去路。

人群頓時鴉雀無聲,大家全轉過頭緊張猶疑地盯上婦女隊長和在場的幾對染事夫妻。張冬梅瞟見丈夫和眾多村人的窘迫難堪處境,她不無惱怒地把楊派風招到麵前說:“你把你的上衣和褲子脫光扒淨讓大家看看吧!”

楊派風一臉驚愣地問:“這是為啥?”

張冬梅臉色平靜地高聲強調:“你脫吧,反正你不怕人笑話。”

楊派風霎時清醒過來,當即伸一下舌頭斂聲住口。她突然揮拳在賀立柱胸前捶打兩下便捂上臉頰奔出人群。

張冬梅追著她的後背故意高聲問:“楊派風,你真的看見你男人偷看別人洗澡偷聽別人睡覺嗎?”

楊派風心有默契地回頭搖手:“沒有沒有啥也沒有,是我胡說八道哩。”說著已經從人群中跑出老遠。

張冬梅和楊派風一唱一和遮掩了不該外傳的醜事。婦女隊長這才鬆下一口氣,隨聲自言自語般當著眾人麵附和說:“就是嘛,這年月人連肚子都填不飽喂不夠,哪還有生花心起花花腸子的精神呢?”說畢,她和大家一起心照不宣地哄笑出聲。大場上就此平息安靜下來,村人乘熱鬧打趣觀望的興致隨之大為消減,饑荒年代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慘淡憂愁氣氛重又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