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尼醫生,當年戰爭的動力是什麼呢?”
“應該說是……自由。”
“種族自由嗎?”
“那倒不算。我們至今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種族。”
“那是階級自由?”
“也不是。當時參與戰鬥的有各種各樣階級的人。”
“那是什麼自由呢?”
“生活方式的自由吧。”
“就像美國的獨立?”
“有一點。但不全一樣。”
“可是地球人說我們沒有自由,他們才有自由。”
“你覺得誰更自由呢?”
“我說不清。自由的定義是什麼呢?”
“你對它的定義是什麼呢?”
洛盈咬了咬嘴唇,憂傷地看著瑞尼,說:“我不知道。這是我生活最大的困擾。”
在火星上看火星,火星城市是遠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一樣的地方。與巴別的夢想相似,空中花園的夢想也在火星的城市中絢爛地複興。整個城市是一個巨大的整體,房屋線條流暢層層疊疊,平台和廊柱相互連接此起彼伏,玻璃的穹頂下到處都可以見到盛開的鮮花和繁茂的草,綠意盎然,晶瑩剔透。
火星的城市布局有漂亮的幾何結構,像用尺規畫出的一連串圖案,在陽光下渾然一體,閃閃發光。在空中俯瞰,最突出的就是每個社群中央的中心建築,零星散布在整個城市,像沉睡中蟄伏的巨人或收翼的飛鳥,以不同的姿態遙相呼應。它們通常遠遠高於四周,如同中世紀每個城鎮中央都有的高大的教堂。小路在它們周圍環繞,向四周延伸開去,三角與圓相互內切,條幅似的步行街構成四散的光線。民居常常是六角形的院落,相互比鄰,一重一重綿延連續,鋪成浩瀚的海洋,齒形小路在它們門前滑過,延伸到下一個社群。
整個城市不存在視覺上的中心,北麵有一串小塔矗立,南麵有一排龐然的斜麵,西麵有大片牧場,東麵有九座巨型圓柱形水塔。隧道車淩駕於連綿的屋頂之上,從高空俯視,如同一幅光滑無阻滯的曲線之畫,繁密設計卻毫不糾纏。
這樣的城市是對數學的敬意。發達的古代文明多半崇尚數學。蘇美爾文明數學高超,發明了沿用至今的六十進位;埃及文明的金字塔就是幾何的巔峰;而希臘文明更是相信數即宇宙;數的和諧代表了宇宙真正的美。火星是荒漠裏畫出的城市,從無到有的夢想,大地上的幾何就是無限接近的柏拉圖的餅幹。
火星與古代文明的另一點相似之處就是天文學發達。暴露在幾乎無遮擋的太空裏,他們的目光從一開始就麵對深邃幽黑的宇宙蒼穹。夜空即白日,黑暗即光明。他們理解夜空,就像山川的居民理解山,海岸的居民理解海。
數學與天文學是火星人的燈塔,每個火星人都知道它們的重要。隻是他們的精神核心與古代文明完全不同。他們並不用天文學來猜測神的意誌,也不用數學接近神的恩寵,他們隻是熱愛精確,熱愛對宇宙恰如其分的真實的表達。這同樣是一種神的觀念。他們是一個沒有神的種族,隻有一種客觀精簡的準確感,才能讓他們共同信任並深深依賴。
這樣的內部邏輯一般人已經很少提及了。但是瑞尼始終心知肚明。他是一個寫史的人。
在地球上看火星,火星不是真實的存在,隻是抽象的荒蕪,在書本間低調鋪陳。洛盈隻能在圖書館裏見到它,在無人問津的圖書館,在高昂的木頭書架間找到它,打開書頁,看它和宇宙爆炸、羅馬帝國和蒸汽機車混在一起,畫在字體密密麻麻的燙金詞典中央,表麵荒僻而粗糙,切去一個角,露出一層又一層的地質構造,一旁標著數字,用箭頭指出它身體每一個坑窪的來源,像展示解剖標本一樣展示它最內部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