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借船實習
一九五五年夏,我從武漢市一中初中畢業後,為爭取早日能掙錢養家,沒考高中,報考讀書不收學費的中專。卻名落孫山。正在無策無顏時,陰差陽錯地,被分配到武漢河運工人技術學校。這也是不收學雜費,而且吃飯住宿全免費的學校。算是好運氣光臨到了我的頭上。
這是一所由長江航運局主辦的,仿蘇聯伏爾加流域類似的河運技術學校,用以培養一批具有初中畢業以上文化的專業技術工人,來充實日趨發展的長江內河航運事業。生源由長航局所屬的上海、蕪湖、武漢、重慶四個分局,及沿線各個港務局的職工部分應往屆初高中學生子弟為主,及駐地部分中考落選生,還有若幹從誌願軍部隊退役的轉業軍人或調幹生。學校是創辦期,校長由長航局張明局長兼任,專職副校長是人民九號輪的張船長擔任。全校設五個專業十個班。
這所座落在武昌喻家湖畔的技校,因長江幹線航運發展用人在即,學生速成結業後,即可上船頂崗。一改曆來師傅帶徒弟的舊式傳幫帶製度。在我看來,這算是為我這樣的貧寒學子,開辟了一條快捷就業的生活出路。
我一九五五年八月入學,進了輪機內燃機班,次年八月結束在校學業。以十七歲的年齡,離開校園,踏入社會。開始了尋求養活自己和家人的生涯,擔當成年人的社會責任。相較於我已故的父親,他在這個年齡,尚逐日徬徨街頭或做學徒、打小工壓得吐血的淒慘遭遇來,我真是個幸運兒。這所學校第二年就搬遷到江蘇南京繼續辦。“文W革G”後期,這所學校升格為大專院校了。
離開校園,走向務工,其實是我最無奈和最不堪的選擇。讀技校不收學費,吃住不要錢,一畢業就上船掙錢,馬上就可以養家活口,卻是我當年最緊迫的需要。又沒什麼無奈和不堪了。那時母親沒有正式職業,為撫養我們四個子女,隻有拋頭露麵為人傭工。為街坊大戶人家洗衣漿衫,令我心不忍不堪。在我上船工作前,母親還在北京路一個裏弄為人家做媬姆,一個月工錢十一二元,加上街道辦事處一個月救濟金八九元。除了我,還有三個年幼的妹妹,靠這二十元維持生活,實在是苦不堪言。所以,我渴望掙錢,以幫助含辛茹苦、守寡多年的母親,來撫養三個幼小的妹妹長大成人,以期擺脫每月到三官巷內街道辦事處領取救濟金的狼狽場麵。尤其不想看那街幹部遞錢給人時,那令人難堪的眼神。雖然,政府發放救濟金,體現的是國家對貧困窮人的體恤和關懷。但我始終想避開那令人羞愧的姿態。我自幼就處於弱者的地位,它養成了我低眉順眼,斂息傾聽的習性,讓人沒有了自信心。我一直想掙脫它,男兒要自當強,要有血性。要靠自己養活自己,贍養家人,天經地義,責無旁貸。揣著這種心境,我急盼早日上船。
豈料好事多磨,當學校通知我,到漢口民生路江邊,長航武漢分局船員調派科時,遇到了不省心的事。班上的同學,依來校前的地籍大都哪來哪去。上海、南京、蕪湖各地籍的同學已經分回去了;重慶、宜昌籍的同學也已走了。就是武漢籍的幾位同學願意進川的也去了好幾個。還有幾位分別去了青山船廠、長江航道局、長航燃料站、武漢港。到後來,隻剩下我和何宗遠、張時來、柳英聯四個人時,人事調派員關任遠告訴我們說,武漢分局大馬力內燃機船己配滿了實習同學,隻剩下一兩百匹馬力的小拖輪和交通船,問去不去?我們大失所望,開始挑肥揀瘦,因為人多,我們有四個人,仗著抱團群膽群威,好說歹說,軟纏硬磨,賴著不上小船。讓關先生也覺得船太小,作業量太少,養老倒適合,於年輕人沒什麼好處,就沒勉強我們去。他答應找武漢港借條大船去實習。條件是,實習期滿後再回分局,到那時有麼船就上麼船,不得討價還價。我們隻好點頭答應。幾經他聯係,說是武漢港船舶辦公室有大馬力拖輪可以讓我們去實習。於是我們一行四眾,急匆匆地到武漢港船舶辦公室,又簡稱“船辦”的人事股,開了實習調條,一起上了港作船長江1003輪。在長江1003輪實習三個月,即從八月中旬到十一月底,期滿後,又回到關先生那裏去了。又經過一番折騰,討價還價,到了年底,那三位同學先後分配上了漢宜線區間班輪民享輪、分局工務交通船和港務監督1號艇。而我則請求調到武漢港船辦去,再次回到實習過的長江1003輪。由長航分局調到港口,有人說我糊了心,是自甘吃虧。其實這也是我當年必然的選擇。因為母親怕我這個獨生子漂泊在外,她心不安,怕先失去丈夫,再舍棄了兒子,留在港口是最佳選擇。
我重上長江1003輪當加油,直到兩年後的一九五八年底。船進上海浦東造船廠大修,我才起坡回船辦,等待另行安排工作。這艘船是我踏入社會人生的起點。船上輪駕兩部門的船員,又多為富有航海經曆的江浙人氏,船來漢後又補充了若幹本地船員。我初入社會,就結識許多見多識廣,飽經風霜,滄海人生的外鄉人,令人眼界大開。豐富多采的口音,遠勝同一鄉音,意態雷同的小圈子。說得直白一點,那些異鄉同事,待我這滿口漢腔的小夥伴,親切得不得了。開口“阿弟”,閉口“小弟弟”的叫喚著。而船上同是漢腔漢調的同事,對我要冷淡多了,有的還要找我的麻煩。這人群性情上的地域差異,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雖非天壤之別,卻也懸殊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