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1 / 3)

前人有歎曰:“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公元一二一四年,正是金宣宗(完顏珣)貞祐二年,也是南宋寧宗(趙擴)嘉定七年。這時的金朝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殘暴猙獰、氣吞萬裏如虎的女真國度了,在經過一百多年的統治中原之後他們早已在社會文化和日常生活方麵完成了漢化。不幸的是,這時的金朝日益腐朽已走近衰亡——此刻北方草原上的蒙古帝國開始崛起了。從大安三年(公元一二一一年)起,鐵木真的大軍橫掃金境。在野狐嶺之役,四萬蒙古鐵騎消滅金軍主力四十萬人。第二年的縉山一戰,金軍精銳消耗殆盡。接著蒙古軍又南出紫荊關,兵分三路橫掃華北平原。至此,金朝已無力抵抗,就在今年春季,金國向成吉思汗獻歧國公主,並給蒙古國大批金銀珠寶。隨後金宣宗從中都(今北京)逃遷南京(今河南開封)。

此刻的華北平原已是滿目瘡痍、哀聲遍野,不過在山西境內還算安寧:因為這裏群山環抱令蒙古軍行動不便,所以戰火還不曾燒到這裏。節令正值秋高氣爽,就在通往太原府(今山西省會太原市)的大道上,一隊隊商旅冒著正午的烈日穿梭依舊。眼見得大路上鸞鈴亂響、塵土飛揚,又是一長隊的騾馬大車趕了過來。車隊押尾的一輛大車不裝貨物,有幾個彪悍的漢子分左右背靠背坐著。他們各個跨著腰刀,把梭鏢橫放在車上。走著走著,為首的一個大漢忽然隱隱聽得後麵傳來馬蹄聲響,他一把拎起梭鏢立起身來眺望——這時節世道亂得很,不由地他警惕得很。

漸漸地馬跑近了,來者不是強人卻是一位青衣白袍的青年。隻見他斜背著一口龍泉寶劍,騎著一匹黃彪駿馬——那馬分明是跑得累了,一身的汗水順著鬃毛流淌而下。青年跑近大車,在馬上作揖問路:“敢問這幾位鄉親大哥,此去太原府還有多遠?”

站在車上的大漢見來人麵目清秀,分明是個書生便鬆了口氣,又聽得他的口音耳熟便躬身答道:“公子多禮了。這裏雖已進了並州地界,可離著太原府還有近百裏。”

“哦,多謝大哥指點。”書生抹著頭上的汗,把頭上的鬥笠摘下來扇風。大漢忽然問道:“公子可是本地人士?”

書生應聲答道:“在下姓元,是太原秀容(今山西省忻州市)韓岩村人。”

“唉呀!怪不得眼熟的緊!公子爺可是元家的小公子裕之?”

書生聽大漢叫出自己的字來,便驚異地問道:“正是!大哥可是故人?”

那大漢從車上跳下,一把拉住書生的馬韁繩道:“俺是陳界寨的耿賢孝呀,跟韓岩村就隔著一道河!那年咱兩村孩子打架時你還把俺摁到河裏喝了一肚子水,忘啦?”

“原來是老耿!”書生開懷大笑起來,他從馬上一躍而下,對著大漢躬身施禮:“我離鄉已經十五年,今日竟不識故人,恕罪恕罪。”

“哈哈哈,有什麼豎罪橫罪!如不嫌棄,咱們在前麵柳蔭裏歇歇敘敘舊如何?”老耿熱情地邀請書生,書生便欣然同意。老耿揚起胳膊向前頭招呼了一聲,騾馬隊便緩緩駛到柳林邊停下。

這位書生名叫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世人稱他為遺山先生。元好問出身於一個世代書香的官宦之家,他的祖上原為北魏皇室鮮卑族拓跋氏,後隨魏孝文帝的漢化改革而改姓元。他的高祖和曾祖都在北宋為官,金兵南下之後他的祖父和叔父也隨即出仕於金。元好問出生後七個月,即過繼給任縣令的二叔父元格。自他十歲起便隨著元格,轉徙於山東、河北、山西、甘肅的縣令任上。他天資聰慧,八歲時即因作詩而獲得“神童”的美譽。元格盼望兒子能通過科舉致仕光宗耀祖,因中原戰亂故令好問返回故鄉太原應試,這一年元好問二十五歲。

老耿在柳蔭下一氣擺開七八個翻扣的草帽,將那些攜帶的幹糧放在草帽上——無非是豬牛醬肉、各類醃菜和饅頭火燒之類——擺得滿滿騰騰;最妙的是商隊隨身攜帶的羊皮酒帶,在口幹舌燥之際痛飲一番實在是如飲甘露一般。元好問毫不客氣,首先便接過商隊夥計遞來的酒袋痛飲一番,老耿看著他絲毫沒有讀書人扭捏作態之風不由得大喜。在開懷暢飲之後,元好問一一問起家鄉故事,並將自己奉父命返鄉參加科舉考試一事告知友人。老耿聽了說到:“我聽說大金皇帝獻了公主給韃子(指蒙古),自己還遷都躲到了南京,這世道究竟會變成怎樣實在難說。依俺看公子不如回鄉暫避,等天下太平了再趕考不遲。”

“話雖如此,可父命難違。”元好問吟了一口酒然後說到:“況且蒙古一向擄掠即退,我看大金的天下未必便完,我決心還是去太原趕考。”

老耿聽了便不再勸,二人隻是閑聊世事。當說到蒙古入侵後民間慘狀,兩人不禁一齊搖頭歎息。元好問感歎道:“依我看無論是大金,還是南邊的宋國都無力抵抗鐵木真的鐵騎。咳,隻怕韃子對中原的花花江山動了貪念,一心要占盡中華的江山……可恨我雖熟讀聖人詩書,卻無從報國!”

聽了元好問的感慨,老耿的夥計們大都默不作聲地飲酒,他們出身農家,並不像元好問一樣對金朝有感恩之心。在大夥心裏無論是蒙古還是金人都是韃子,隻有大宋才是中華正主。不過對於蒙古大軍的恐懼,大夥倒是頗有同感。正在此時,柳林中隱隱有人的呼喝與馬蹄跺地聲音傳來。老耿叫聲:“不好”,招呼夥計們拿起刀槍做好準備。他轉身告訴元好問:“這一段日子來這條路上響馬出沒不斷,怕是遇到了!待會要打起來,公子速走!”

元好問毫不畏縮地拔劍而起道:“耿兄視我為何人,好問豈肯臨難而逃?弟雖不才,在外也曾習得劍法!”

老耿見元好問執意不退,便吩咐夥計們好生照看著他。自己攀上一株大樹,向著林中張望。隻見樹林間人影綽約,馬嘶不斷,可並不見人馬向外衝出。不到片刻又有兵器碰撞和慘呼聲傳出,竟像是有人馬在林中廝殺一般。

“這可怪哩,連人帶馬在林中轉悠連身都轉不過來,怎好廝殺?”老耿驚訝不已,因為怕引火燒身,也不敢大聲呼喊詢問。就在他心裏捉摸不定時候,不防忽然間一支利箭自林中射來,正中老耿大腿。老耿唉呀一聲栽下樹來,幸好有手疾眼快的夥計們把他接住,大夥七手八腳地把他放在地上,選個力大膽壯的一手按住老耿的肩膀一手握住箭杆,狠狠心用力一拔。那箭頭帶著血肉一齊出來,老耿大叫一聲暈死過去,夥計們忙用金瘡藥敷在傷處,撕開老耿衣襟替他緊緊紮住。元好問拿過箭來查看,隻覺箭身沉重,非有大力者不可發之;箭頭上帶有倒刺,在拔出時傷者金瘡崩裂血流不止。

“這是韃子的狼牙箭!”元好問在甘肅時曾見過蒙古軍配發的武器,因此識得此箭。再看老耿臉色慘白,但人已醒轉過來,便忙問道:“老耿,你覺得怎樣?”

老耿忍痛說道:“俺還好,公子不必擔憂。聽你說這是韃子的箭,莫非射俺的是蒙古兵?”此言一出,大夥臉上盡皆變色:若是韃子竟神不知鬼不覺打進山西來,大家的妻兒老小都難逃厄運!

正在此時叢林中飛身閃出倆個人來,大夥連忙拎起刀槍擋在老耿身前。隻見得那倆人一男一女,都穿著細布輕紗衣物,竟像是南邊的宋人打扮。男子濃眉大眼、身材魁梧,他右手拎著一把巨劍,臉上淌著熱汗呼呼直喘;那女子眉目清秀,臉色蒼白,左肩上纏著染血繃帶,右手也拎著一柄越女劍。

元好問仗劍上前喝問道:“你二人何許人也?”

那男子雙手抱拳唱個諾道:“這位公子,我與拙荊均為善良百姓,剛才在林中被強人追趕,這才驚擾了大夥。”

“強人?可是韃子強盜?”元好問追問起來,那男子吃了一驚,反問道:“公子如何得知是韃子?”

元好問指著老耿說道:“我的夥計爬到樹上探查究竟時竟被韃子的狼牙箭所傷。”

那男子答道:“公子所言不錯,可恨韃子竟然放箭射無辜之人!”說完,他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子,丟給元好問說道:“此禍因我夫婦二人而起,多有得罪!這是上等傷藥,快給中箭的朋友敷上!”

忽然又有數支利箭呼嘯著破空而來,那男子揮舞巨劍將箭擊飛。緊接著幾個身穿黑色鬥篷的蒙麵人呐喊著衝出林來,他們看偷襲不能便把手裏的鐵胎弓背在背上,抽出長刀哇哇怪叫著衝上來。“這蠻子話,正是蒙古韃子!”商隊的夥計們紛紛嚷起來,他們握著手裏的兵器尋思該不該援助那一對宋國男女。就在大夥猶豫的時候,躺在地上的老耿大喊一聲:“奶奶的雄!韃子進了山西大夥都得家破人亡,拚了吧,拚了吧!”於是大家發一聲喊,一哄而上,將那幾個韃子強人圍在當中。韃子雖然強悍,但商隊夥計們用梭鏢逼得他們衝不過來。那一對男女宋人趁機雙劍齊飛,揮舞地好似銀蛇狂舞將韃子全部刺倒。商隊夥計們也跟著刀槍齊下往這夥強人身上隻管胡亂搠去,隻把他們每人搠得如血人一般才罷手。大夥看見韃子們如此不經打,紛紛得意起來,七嘴八舌地隻顧說道:

“原來韃子們也沒有三頭六臂,他們在馬下功夫稀鬆!”

“咳!早知這些鳥男女不過如此,當初也不會聽到韃子來了就嚇得俺腿軟得麵條也似!”

“嘿,回去要告訴鄉親們不要怕,韃子如來犯境,管叫他們嚐嚐俺們老西兒的厲害!”

還是元好問做事機敏,他大聲說道:“現在朝廷懼怕蒙古,地方官若知這裏打死了韃子哪肯罷休,隻怕立刻拿了大家的老小去抵命!”大夥一聽心涼了半截,這才開始後怕。元好問接著說道:“大家可否聽在下一言?”

大夥都說:“願聞公子賜教!”

元好問指著柳林說道:“依我看大夥不如在林子裏掘七八個坑把這些韃子屍身埋了算了,保管神不知鬼不覺!”

眾人都說聲“好”,便紛紛動手搬動屍身,打掃血跡。這時有幾個貪財的便解開屍身血衣,摸索死人懷裏的錢財。這一看可不要緊——原來韃子在裏麵穿著的是官製衣甲,分明是蒙古軍人!“這不是普通強人,是蒙古軍馬犯境了!”有人失聲喊道。忽然林中有人朗聲說道:“即知是成吉思汗的軍馬,爾等竟敢殺害,該當何罪?”此言一出,嚇得商隊夥計們人心惶惶,膽小的拋下屍首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