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那個傳說中的郭靖是在襄陽城下。南朝十月的風頭渾不比大漠刀割也似的凜冽,像是教南朝士人的書卷氣骨消磨得軟弱了,隻有深秋愈發澄明的天空,才隱約及得上翰難河畔那一望無際的碧藍。
襄陽方向的半片天空全被血水和烽火染紅了,烏沉沉的煙氣滾滾直上,連清晨的日色也被遮蓋得蒼白而單薄。
——這便是二十年前父親也拿不下的城池。
我縱馬上前,眯著眼越過無數高高低低的黑纛,見鄂爾多手底下的百人隊攀進城頭奮力撕開一個缺口,不多時卻又為那人穿插著打散了,黑壓壓的宋兵湧將上來,重新把那缺口堵死。
我捏著鞭稍,半晌,歎了口氣。
楊過說,此人便是郭靖了。
……嗯,郭靖。
那一戰動用了五萬餘人,依舊不見湊功。我倒是早知道襄陽城這二十年來一直是塊難啃的硬骨頭,掃了眼帳下諸將惴惴難安的各色麵孔,一番賞罰之下,領兵向北退出四十餘裏。
這幾年帳下頗收羅了一批武林高手,回程時我問他們:此人實是心頭大患,諸位可有辦法替小王分憂麼?
連同國師在內,眾人隻是默然罷了。
到了晚間,楊過進帳見我,說他今夜便進了城去,定然能取郭靖人頭。
牛油燈下他一雙眼閃爍著奇怪的凶狠神色,明亮卻幽深。那眼神分明該是怨毒刻骨的切齒仇恨,卻又依稀像是憧憬,抑或是別的、說不出的什麼。
我靜靜盯著他,微微一笑。
楊壯士有妙計?
楊過點頭:小人在郭靖家中住過數年,又曾為他出力,他對我決無防範之心,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他眉峰帶了幾分冷意,眼裏射出蒼鷹般淩厲的光。
這個人我本是不大相信的。但見他神情,我卻忽然來了些興致:你既在他家中住過,又何必殺他?
楊過咬牙:此人與我有殺父大仇,父仇不共戴天。
我點了點頭,問:他殺害令尊,又怎會對你不設防?
楊過似是沒想到我有這麼一問,怔了怔,半晌,卻垂下眼睛。
……家父與那郭靖,曾是結義兄弟。
原來,如此。
不動聲色剔亮了油燈,這一次,我卻當真有了些想笑的心境。
寬顏撫慰了那少年幾句,眼見他行禮退下,不知為什麼,我開口說了句:漢人的結義兄弟,在我們蒙古講,叫安答。然後轉開眼,也不看他略顯錯愕的表情,揮手令他出帳。
……你父親的結義兄弟,我父親的安答。
父親病逝在他四十歲那年北返草原的路上。那病來得突然,不到一月,便成沉屙。那年我十七歲,正是蒙古男兒領兵打仗的年紀,聽了消息打馬往父親軍中趕,等見到父親,他已是不起了。
父親一見我,便從氈子上勉強撐起身子,蠟黃的臉露出一絲微笑。
他說,忽必烈,你來了麼?
我攥緊了父親枯槁的手掌,不知不覺哭出聲來。
父親皺起眉,低聲訓斥:哭什麼!忽必烈,你是頂天立地的蒙古男兒!我還等著你和蒙哥一樣,長成一隻會高飛的小鷹……然後眼神略略一震,像是回憶到什麼,卻隻低低咳起來。
這之後我一直隨在父親身旁。父親的病越來越重了,偶爾精神卻還好,有時候躺在拆了篷子的馬車上曬太陽,便和我說起祖父成吉思汗、說起他自己小時候的往事。
他說,那時候,他,華箏姑姑,還有郭靖,最願意做的就是騎馬到額爾古納河北邊一座光禿禿的懸崖上,抬頭去看崖頂一對兒做了窩的白雕。那白雕長得極大,翅膀張開足足有一丈長,莫說是草甸子裏的豺狼,便是虎豹,見了它們也要夾著尾巴遠遠避開。
我問,那個郭靖,就是後來反叛回南了的漢人金刀駙馬麼?
父親低低笑了:他是我安答。
我嗯了一聲,問:後來呢?
父親呆了片刻,說:後來白雕和黑雕打架,大白雕都死了,隻剩下兩隻小白雕,我安答和華箏妹子一人一隻的養著。那天的日頭烈得緊,比今天還要晃眼睛,安答一箭射死了兩隻黑雕,父汗把隨身的金刀給了他。
我問:華箏姑姑就嫁給了他?
父親搖了搖頭:那時候,妹子教父汗嫁給了都史……都史是個壞小子,從小我和安答就跟他打架。他年紀大,手底下人不少,我和安答兩個教他騎在身上揍,他還放豹子要吃我……嗯,那時候安答六歲,我九歲,華箏妹子小……聲音漸漸低下去,發著呆,便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