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書者對那些典賣家當、宿娼濫賭、聚黨狂飲的敗家子生活不熟悉,所以無從想象描摹他們酒席間的情景。雖然,前八十回中有馮紫英、雲兒的俚曲小調可以模仿,但對“閉門隻讀聖賢書”的人來說,模仿又談何容易!倒不如找幾句現成的詩文省力氣。所以,書中就讓很難說“懂得什麼字”的環、薔輩,一邊跟“傻大舅”王仁之流喝著酒,一邊“假斯文”地引起唐詩、古文來了。
吟句
第一百一十八回記微嫌舅兄欺弱女警謎語妻妾諫癡人
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殷謙點評:
寶釵抬出堯、舜、禹、湯、周、孔等大人物來教訓寶玉,見寶玉“理屈詞窮”,便勸他收心用功。說:“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表示讚同說:“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襲人在一邊幫腔,要他盡“孝道”,他也默許了。接著,寶玉就把《莊子》和佛書叫丫頭統統搬走。口中吟了這兩句話後,便專心致誌地攻讀起八股文、應製詩來了。
我們曾在前麵說過,禪宗思想既有被封建時代不滿現實社會製度的人們利用來作為批判武器的可能,又同時指出它的極端唯心的宗教哲學思想在本質上是反動的。在這裏,禪宗思想就不是用來否定客觀現實,而是用來為主觀的妥協行為作辯護的。寶玉既被寶釵所“招安”,丟開了佛經,拿起了時文,準備走仕途經濟的道路(二十一回脂評指出,佚稿中寫寶玉後來比以前更“偏僻”,已根本不聽寶釵的“諷諫”),那末,剩下的隻有阿Q的“精神勝利法”了。他自我安慰說:悟道成佛,並不關讀什麼書、走什麼路;中了狀元之後,照樣可以做和尚;看破紅塵的人,也不妨先盡“孝道”,以報“天恩祖德”。“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嘛!續書者自己既熱中於功名利祿,又想使自己的文字能冒充曹雪芹的原作,所以隻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折中方案,並搬出這套滑頭主義的處世哲學來。
離家赴考讚
第一百一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走求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殷謙點評:
這是寶玉出門赴考時的讚語。
追求名利即為了拋棄名利,打出樊籠就得先爬進樊籠。這完全是自欺欺人之談!其實,衝破樊籠是假,攫取名利是真。
離塵歌
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遊兮,鴻蒙太空。
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
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殷謙點評:
葬母於金陵的賈政先得到寶玉中舉又失蹤的消息,接著又知自己已被“恩赦”複職,便趕路回京。雪夜泊舟毗陵驛(今江蘇常州市),見一人光頭赤腳,披大紅猩猩氈鬥篷,向他倒身下拜,細看知是寶玉,剛要對話,忽來一僧一道,挾住寶玉飄然而去,還聽到三人中不知哪一個在唱這首歌。
魯迅認為續作中寶玉出家“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惟披了大紅猩猩氈鬥篷來拜他的父親,卻令人覺得詫異”(《〈絳洞花主〉小引》)。又說,“和尚多矣,但披這樣闊鬥篷的能有幾個,已經是‘入聖超凡’無疑了”(《論睜了眼看》)。肯定了續作對寶玉出家結局的安排,同時指出了在描寫上的根本性的缺點。
一僧一道挾持寶玉俱去的描寫,也同樣不符原作者的本意。寶玉的出家是他“偏僻”行為的突出表現,即脂評所感到憤懣絕望的現實之間矛盾發展的結果,態度應該是決絕的。試看甄士隱的棄世,他隻說了一聲“走吧!”就“將道人肩上的褡褳搶過來背上”,隨之而去了。注意!是他主動搶道人的褡褳,並催人家走,而不是象續書中寶玉那樣被僧道“夾住”,喝令他“俗緣已畢,還不快走”的。見過後半部原稿的脂硯齋就批甄士隱的棄世說:“‘走吧’二字真‘懸崖撒手’,若個能行?”意思是甄士隱的決絕態度真象後來寶玉的出家,別人是做不到的。曹雪芹寫柳湘蓮的出家也如抽鴛鴦劍、斷煩惱絲,一揮而盡,從無返顧。但寶玉、士隱、湘蓮所堅決拋棄的東西,續作者自己卻十分熱中。因而,當他違心地寫這樣結局時,惋惜、留戀和迫不得已的情緒也就不可能不表現出來。這裏,我們正好借薛寶琴的兩句詩來評續作者:“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