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格狀的視野裏,看到他提著印有超市標誌的塑料袋走過。

又到了多雨的季節。

起初還是細小的雨點,如果不是低頭看到被打濕的地麵,就感覺不到。想著能夠在雨勢變大之前趕到店裏,尚明放棄了回家拿傘的意圖。然而沒想到走了五分鍾,雨水就是劈頭蓋臉的程度了。他不得不跑到路邊商店的屋簷下,仰頭看看天空,歎了口氣,摸出手機給店長打電話。那頭很爽快地答應了要晚點過去的請求。

尚明提著裝有換洗衣服的塑料袋,心情因為潮濕的空氣而抑鬱起來。衣服需要再洗一遍,可是家裏已經沒有女人了,他想。

店長最近一直很客氣,也是因著可憐吧?

到了將近三十歲的時候還在糕點店裏打工,結婚五年的妻子一聲不響帶著女兒離開了家,不管怎麼想都很落魄。

尚明有些懊惱地想,最近一件好事也沒有發生過。

他低下頭,失神地看著雨水濺在鞋尖上,又很快消失,隻留下深色的痕跡。要不了多久就會消失的。雨水泡濕的衣服,褲腳濺上的泥點,連綿的雨水和糟糕的心情,都會過去,到那個時候……他暗中安慰著自己。

正沉浸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想象裏,忽然被一片高大的陰影籠罩了。

尚明抬起眼睛,愣在原地。

——那是一隻十分巨大的,橙色的熊。

確切來說,那是一隻大熊模樣的人偶。差不多兩米高。

尚明退後一點,遲疑道:“要避雨嗎?”

他仰頭,透過那隻大腦袋嘴巴處的開口,看到一張模糊不清的臉。應該是個年輕人。對方看著他,沒有說話,拖著沉重的身體慢慢靠過來,和他並肩。體積太龐大,倒有一半身體都露在雨簾裏。

因為下雨,又是周末,午後一點鍾的街上並沒有多少人。尚明一個人,在屋簷下和這隻大熊站在一起,忽想起女兒喜歡看的動畫片。那個大龍貓和少女一起等車的鏡頭,安靜又溫柔。沉重潮濕的心情因這滑稽的想象輕飄了些,他側過頭看著大熊,微微笑著說:“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

地方太狹窄,對方有些艱難地轉過頭看他,點了點頭。

話說出口便覺得太突兀,好在有所回應。尚明笑笑,不知如何接下去,隻好尷尬地抬手看表——本是下意識的動作,待看清楚時間後,他淺淺歎了聲氣,望著不見減弱的雨水發呆。

下次一定要記得帶傘,不再有人關照衣食住行的生活,要盡快習慣才行。

雖然妻子這兩年並沒有特別關照過這些。

心事就這麼再次繞了回來。尚明摸著頭發想,真是太遲鈍了,早該發現生活裏沒有愛意的。將至中年還沒有太正式的工作,妻子越來越頻繁的念叨隻讓他覺得壓力倍增,除了更加努力工作攢錢之外,並沒有意識到關係的漸行漸遠。待到終於攢夠錢打算履行承諾的時候,卻被告知已經喪失了這權力。雖說在前進的路上,大概總要不斷失去什麼,但都是自己沒有好好珍惜的錯。

他陷入深深的自責當中,並未察覺到有人在推他的肩膀。

直到那人毛絨絨的熊掌碰到他的臉頰時,他才慌忙抬起頭。

大人偶收回手,取下了熊腦袋,露出一張略顯青澀的年輕臉龐,那也許是笑容太過靦腆的緣故。他望著尚明,將熊腦袋遞過來。

尚明愣住,並沒有接。

青年又朝他懷裏推了推,喉嚨裏發出模糊的聲音,像是某種動物的嗚咽。

尚明隻得抱起那個可愛又嚇人的腦袋,問:“要我幫你拿著?”

年輕人搖頭,雙手放在胸前,做了“戴上”的手勢。

大致猜到了他的意圖,尚明還是有些猶豫地問:“給你戴上?”

他又搖了搖頭。

“……你是要我戴上?”

他點頭,抿嘴笑了。

“那個……”尚明還想說些什麼拒絕,他已經揮揮手,轉身走進雨水中去了。尚明呆在原地,望著這穿了臃腫服裝的高個子青年匆匆跑遠。他身後翹起球狀的尾巴。

他忘了要追上去。懷裏的布偶腦袋外頭濕了,裏麵還是幹燥的。

青年的意圖很明顯。

……雖然人很少,但真要戴上這東西跑回店裏?他又去看表,猛得想起,那人是以為他在趕時間吧?

不過確實很晚了。

他咬咬牙,將衣服放進玩偶腦袋裏,兩手撐起這碩大的腦袋遮在頭頂,向雨裏跑去。

渾身濕漉漉地從後門進到店裏,立刻聽到助手小張姑娘的驚呼:“天!明哥你怎麼不帶傘?”

店長正在整理賬目,也抬眼看過來。尚明將熊腦袋放在一邊,歉疚道:“對不起,弄得這麼濕,我這就去換衣服。”

尚明自少年起就作為助手跟著店長工作,這位年近六十的老太太非常嚴格,他第一次上工就被狠狠批評了:“作為糕點師傅,衣著太邋遢怎麼工作?”其實並沒有那樣糟糕。但之後他就特別注意類似的細節。今天真是太狼狽了,他有些不安,向店長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意料之外的,店長非常溫和地說:“快去換衣服,現在也沒什麼人。別感冒了。”

尚明點頭,這才進了更衣室。

小張看向牆邊的大腦袋,嘀咕道:“明哥喜歡輕鬆熊?”

店長頭也不抬地說:“幹活去。”

“知道啦,我已經把麵粉都準備好,訂單也整理清楚了。”小張整理好帽子走進製作室,不忘說,“阿姨真偏心,明哥都遲到一個小時了。”

尚明在更衣室聽到這話,無奈地笑了。相比較店長與店員的關係,他們更像是師徒或者母子的關係。先前母親病逝,店長幫了不少忙。之所以遲遲沒有獨立開店,也是因為雙方的關係太過熟絡融洽,並不好意思單飛。在終於決定的時候,他又恢複了單身,似乎也不必麻煩了。他深吸口氣,將一連幾日揮之不去的念頭拋開,擺出合適的笑容走出去。

生活總是要繼續。他笑著跟小張開了幾句玩笑,除去發梢有些許雨水,再沒有異常了。因著陌生人的關係,不至於整個人濕透,說不定是一段好事的開始。

尚明在蛋糕上將草莓擺成桃心狀,暗想。

十點鍾關門,他站在門口,抱著大熊腦袋跟店長說晚安,忽聽她問:“你的店怎麼樣了?”

尚明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笑笑說:“已經付了半年房租,還要裝修,不過我打算轉出去。以後還在您這裏。”

“你就是沒點進取心,”老太太慢悠悠地鎖門,揮揮手說,“人啊,總是得有點盼頭才能過日子。你都快三十了,還整天鬆鬆垮垮的怎麼行。”

尚明啞然,末了訥訥道:“也是。”

下午避雨的商店已經關門了。他不知道怎樣去找那個年輕人,隻得將熊腦袋抱回家。

兩室一廳的房子,妻子總是嫌太小。女兒喜歡在屋裏跑來跑去,不是碰到胳膊,就是撞到腦袋。他掏出鑰匙,開門,開燈,屋裏一下子亮起來。他下意識抬手遮眼睛,手裏裝著剩麵包的塑料袋發出不好聽的簌簌聲。他將麵包放在茶幾上,走進廚房,點開火煮了一包方便麵。之前都是妻子做飯,作為麵包師傅的尚明唯一擅長的烤麵包在日常生活裏派不上多大用場。相比較麵包,還是饅頭比較適合生活。在妻子離開兩個月後的今天,還無法熟練掌握電飯煲的操作流程,委實有些落魄了。

當然也不全是廚藝不精的緣故,更多是因為——尚明端著碗坐在電視前,廣告的聲音,喝湯的聲音,碗筷碰撞的聲音,甚至連咀嚼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這樣寂靜的房間裏,孤獨一人的情況下,並沒有好好做飯的心情。

之所以會不斷地陷入對妻子的懷念中去,也是因為這纏繞周身而無法擺脫的寂寞吧。

洗完澡要睡覺的時候看到地上的熊腦袋,他才想起那個陌生的高個子青年。有一米九了吧,這麼可怕的身高,笑容卻青澀而害羞,再配上玩偶熊的裝扮,怎麼想都相當奇怪。尚明並不記得自己認識這樣的人。

翌日天氣仍是陰沉沉的。尚明特意帶了傘,反倒沒有再下雨。跟店長說了早下班,七點鍾便匆匆離開了。他來到昨天避雨的商店,問收銀員是否見過那青年。對方起初說沒有,見他神色為難,又仔細想了想,指著他手中的熊腦袋說:“附近的河濱廣場,印象裏好像見過,說不定是那邊超市的員工吧?發傳單那種人。”

尚明連連道謝,又不大好意思地買了兩支軟糖。

他很少到廣場來,離家不近,也沒有時間。女兒總想到這邊放風箏,卻隻來過兩次。經過的幾個孩子都對他懷裏那可愛又巨大的熊腦袋好奇,想要摸摸,尚明尷尬避開。他並不擅長應付孩子,女兒也和母親更親一些。天色已晚,廣場上都是散步的人,多是一家人,母親一臉緊張地跟在跑來跑去的孩子身後,父親在最後悠閑地走。

花了些時間,尚明才找到廣場一角的超市。隔著玻璃門,遙遙就看見了那高大的身影。他穿了玩偶熊的衣服,低頭站在門口,身邊有個經理模樣的中年人。他快步走過去,聽見經理怒氣衝衝的聲音,才意識到那青年在挨罵。隱約聽到“衣服”、“沒用”、“傻瓜”之類的詞。

尚明忙走過去,還未開口,中年人已經看到了他,吃驚地閉了嘴。

穿著臃腫衣服的大高個回頭,先是一愣,轉而露出靦腆的笑容,又迅速低下頭去。

尚明不及細想他的態度,略一思忖,對那經理說道:“昨天孩子見這個好玩,就哭鬧著要,我本想早些送過來,有些事耽擱了。造成麻煩真是抱歉了。”

“還讓您專門送來,沒關係沒關係,季陽今天也不上班,我就是說他幾句,總是丟東落西的……”對方的態度立刻好轉,說起客套話,尚明一麵應著,一麵猜測青年的名字,那兩字發音太快,沒有聽清楚。

待到事情解決,經理進了店,尚明才顧上看向一邊沉默的青年。他將熊腦袋遞過去,說:“昨天真是謝謝你了,不過要是知道這樣,怎麼也不能承這種情。給你添麻煩了。”

青年連忙擺手,喉中啊了兩聲,想要說話似的,又合上嘴,微蹙著眉露出無奈的笑容來。

他不能說話,意識到這點的尚明不知該作何回答,一時沉默下來。

兩人相對而立,半晌無話。

廣場上喧鬧的人聲遠遠傳過來,帶了奇特的隔離感,給他非常安靜的錯覺。尚明不太自在地看看時間,道:“已經這麼晚了,我要回去了。”青年抿著嘴點點頭,望向他的目光真誠而專注,讓人莫名覺得那是挽留。再一想連名字也不清楚,不太禮貌,尚明隻好詢問:“要不一起吃個飯?我請你,算是答謝。”

青年眨眨眼睛,對他笑起來,點了點頭。

……真是相當不懂客套的人,尚明心想,不過閑來無事,有人一起吃飯也挺好,便問:“你要換個衣服嗎?”

青年歪著頭,有些遲鈍地“啊”了一聲,抱起熊腦袋跑進超市裏。

尚明倚在門口等他,望著廣場上的人發呆,那裏的熱鬧原本與己無關,但經過近來的寂靜,他不免生出向往和懷念來。也許可以和妻子商量,讓女兒不時回來幾天。圓圓更喜歡媽媽,不過她那麼乖,和自己在一起也會聽話吧?妻子不知去向,女兒要上幼兒園,總不至也失了蹤跡。

等到青年出來,拍他的肩膀,尚明才從紛亂的想法裏跳出來,回過頭,看見那張帶著溫和笑容的臉。他穿了淺藍色T恤,肩膀處掉了色,淺色牛仔褲洗得發白。沒了布偶衣服,倒襯得整個人愈發高大修長。尚明笑著說走吧,又想起他的名字,便問:“剛才沒有聽清楚,該怎麼稱呼你?”

青年從兜裏掏出一小片紙和一支鉛筆,一筆一劃地寫了“季陽”兩字。他寫得很慢,字跡工整,小學生似的。寫完給尚明看,大概自以為難看,自嘲地笑。

“我叫尚明,‘尚’是……”一時不知怎樣說,手邊就有紙和筆,尚明幹脆拿過來寫好,遞回去,才發現那是張煙盒紙。他不抽煙,倒認識一些,那是種挺便宜的香煙。

季陽拿到麵前看,嘴唇翕動,想是要念出來。他念了兩遍,忽勾起嘴角笑了,將紙張對齊,收回去。

他的表情總是慢慢舒展開來,整個人都溫吞吞的,很柔和。和這種人在一起,心裏的焦躁也會減弱些。兩人並肩而行,走著走著季陽總會落後他一些。尚明猜這許是他的習慣,也不多問,撿些隻要點頭搖頭就能回答的話題,一來二去交談竟也順利流暢。尚明並非話多的人,但對方沒有聲音,為了避免尷尬,他隻得盡量說。季陽總是望著他,認真地聽,驚訝或欣喜都表現在臉上。這態度讓尚明很舒服,漸漸放開了談,甚至提到了店裏某些古怪的客人,愛說話的小丫頭助手。說話間他知道季陽並非天生的啞,家在外地,來這裏打工,在超市發傳單隻是兼職,平日有別的工作。至於“昨天為什麼要借我那個”,答案太過複雜,他沒有問。

兩人到尚明家附近的餐廳吃飯,季陽問服務生要了白紙,在紙上寫“謝謝你”。

尚明正在講從小張那兒聽到的冷笑話,看見他一臉誠懇,登時安靜下來。他笑笑,喝了一口水,說:“不用,其實我已經很久沒跟人說過這麼多話了。”

季陽看著他,又寫“怎麼了”。

尚明沉默,悶頭吃菜,又想到家裏日複一日的寂靜,適才上揚的情緒不禁萎靡。季陽將紙推到他麵前,見他沒有反應,收回去繼續寫。

“家裏有問題嗎?”

尚明動作一滯,反問:“你知道我結過婚?”

“我見過你的女兒。”

尚明放下筷子看著他,問:“我們之前認識嗎?”

季陽似乎有些怕他,遲疑了一會兒,低頭又寫:“我以前到麵包店,偷麵包被你抓住,你對我很好。”他寫了很久,塗塗改改,最後推給他,迅速收回手放在膝蓋上,低下了頭。

尚明看了許久,才想起那件事。也許有五六年了。店長不在,他幫著收銀。店裏人很少,那個瘦瘦高高的少年就格外引人注意。他在櫃台前轉了好幾圈,也不提籃子,隻垂著眼睛一遍遍看。尚明悄悄走過去,藏在櫃台後,見他停下步子,左顧右盼一番,伸手拿了一小盒曲奇,迅速塞進兜裏。在他快步走向店門口的時候,尚明上前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是當時那個……”尚明盡力回想,卻總也記不起那人模樣,隻得放棄,鬆口氣笑道,“那時候你剛來這邊吧?印象裏是個穿得挺單薄的人,不是餓極了,誰也不會偷麵包吧,我就是見你可憐,才送你的餅幹,又不貴。”見季陽寫“對不起”,他忙說:“沒什麼,你現在有工作,不做那種事就好。我就做那一次好事,虧你還記得。”

季陽靦腆地笑,寫:“我隻做過一次,還被你抓住了。”

尚明看他寫字時用力緩慢的動作,說:“你那時候才十幾歲吧,那麼小就出來打工?會不會——啊,”他停下來,再度想了想,才篤定地說,“你那時候,還可以說話吧?”

季陽點頭,寫:“我高中念了一半就跟親戚出來了,頭一年生病,壞了嗓子。”

尚明點點頭,半晌無話。

季陽像是在安慰他,匆匆寫到:“沒關係,能寫字,打手勢也管用。我在裝修隊幹活,不用嗓子。”

他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尚明忽然想,很多人都在默默經曆和忍受著辛苦掙紮。他不知道人要經曆多少才能學會接受現實,寵辱不驚,但看著季陽溫和平靜的笑容,近來波瀾不安的情緒登時變得輕柔。總是會有好事發生的,等到痛苦都過去之後,好事一定會發生的。

尚明歎口氣,淺笑著說:“我沒事,就是最近遇到一些麻煩。我妻子離家出走了,帶著女兒,給我留了離婚協議書。”

季陽麵露訝色,關切地望著他。

尚明開始說起五年的婚姻,工作上的不如意,人到中年卻一事無成的落魄,最近房間裏時刻纏繞在身上黑洞般的沉寂孤獨,拉拉雜雜的事情,一股腦全吐出來。末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東西都隨著語言離開似的,身體漸漸輕鬆起來。

季陽一直靜靜地聽著,幽深沉靜的目光專注地凝視著他。

這頓飯吃完,已近九點。兩人一道出來,涼風一吹,尚明方感到餐廳裏的失控。和這人剛認識,就推杯換盞無所不談,一定是最近心情太糟的緣故。他朋友不多,能分享痛苦的少之又少,倒像是隨便逮著一個人就忍不住發牢騷的怨婦,隻怕季陽早就不耐煩了。這樣想著,尚明聳聳肩膀苦笑道:“對不起,說得有點多。”

季陽搖頭,仍帶著笑。

“是麼……”

不好一直站在門口,尚明快走幾步,季陽也跟上來,仍落在他左肩後一點。晚風還不至於太冷,吹得人很舒服。兩個人均是沉默,沿著人行道慢慢散步,尚明本想說告別,又想到家裏也是悄無聲息,便不作聲了。

走了幾分鍾,季陽忽停下了。

尚明轉身,見他沒在看自己,而是仰著頭。循著視線朝上望,尚明低低歎了一聲,說道:“好久沒見過這麼多星星了。”

季陽點頭,仍目不轉睛地望著夜幕。

漆黑的高遠的夜空,像是因為那星星點點的亮光被拉近了,籠在頭頂,觸手可及似的。

“真美啊。”尚明歎道,轉念又想兩個大男人站在馬路邊看星星,不禁想笑。他輕咳幾聲,低頭掩飾尷尬,待抬起來又迎上季陽詢問的目光,隻得解釋說:“有點冷,我得回去了。”

季陽點頭,卻站著不動。

“我家就在附近,那就先回去了,你怎麼走?”

季陽指了來時的方向。

“那就好,再見了。”尚明笑笑,本想再說一聲謝謝,話至嘴邊覺得矯情,便擺擺手轉身往家走。將要轉彎時,下意識回頭,看到季陽仍站在原地。他一手放在兜裏,保持著仰頭的姿勢,出神地看著天空,燈影投在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尚明猜他正彎著嘴角。

明明有著驚人的大個子,性格卻意料之外的細膩。尚明仰頭看看滿天星光如鑽,輕鬆地笑起來,忽覺寂靜不全是令人厭惡的。

待回家躺在床上,他才想起沒有季陽的聯係方式,不過季陽大概沒法用手機。順手將手機打開,屏幕一亮,看到未讀信息。點開後是通知般的幾個字:“明天我回去辦離婚證。”

心裏一時五味陳雜,他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將胳膊死死壓在眼瞼上,直壓得太陽穴突突地疼。房間裏太靜了,他隻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沒有回信息,第二天照常上班。正在忙碌時被告知妻子來了。

她看上去氣色很好,還化了淡妝,尚明不記得她以前是否塗過粉色的口紅。她新做了頭發,披在肩上打著可愛的卷,看起來年輕了很多。當然她還不到三十歲。

尚明揚揚沾滿麵粉的手,道:“請等我一下。”見她垂著眼睛點頭,忙向店長告假,去換衣服。臨走前叮囑小張看好烤爐,她滿口答應,又小聲說:“嫂子終於回來了,明哥這次可要抓住了。”

尚明苦笑,跟著妻子出門。

“要不要找個地方坐坐?”他問。

“不了,下午還有事。”

“那我們走著去?”約莫十來分鍾的路程,要說話也隻有這時候。盡管對方並不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尚明清楚說什麼都無濟於事,隻是單純畏懼那個時刻到來似的,拖延著時間。

“嗯。”

“……家裏的行李還剩一些,你要回來拿嗎?”

“扔掉就好。”

尚明說好,沉吟片刻又問:“最近還好嗎?”

“我換了工作,同事們都很好。你怎麼樣?”

“店裏有些忙,別的還好。”

“這樣啊……”女人喃喃道,末了又微笑著說,“我還擔心你不會照顧自己,你平時都不怎麼會做家務。”

“我在學。現在想想,你以前真的很辛苦。”盡管她並沒有怪罪的語氣,尚明仍懷著歉疚道,“我不知道體諒你,跟著我受委屈了。”

“還好。”

“果真離開我,你會過的更好。看你現在這樣,我就放心了。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女人抿著嘴唇搖頭,沉默一會兒,仿佛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很快就會再婚。”她篤定的語氣似當頭一棒,讓尚明一時呆住,雙目遲滯地看向她。她也停下,抱著手臂低聲道:“我們認識一年多了,雖然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但你知道了也會難受吧?他人很好,有穩定的工作,離過婚,也有孩子。是個男孩兒。他的孩子也喜歡我。我最近就住在他那裏。”

尚明隻是茫然地睜大眼睛,沒有說話。他知道夫妻間的愛意已經消失,一味譴責自己的無能,卻未敢想這當中有第三個人的存在。

女人望著他,目光溫柔,帶有憐憫的意味:“你很好。不過沒有哪個女人能過一種沒有保障的生活。至少我想要更好的生活。”

尚明訕笑:“我以為你會委婉一點。”

“既然分開了,有些話應該說的。尚明,我也希望你以後能夠幸福。”

他不想接受這樣的祝福,又無法回絕,隻得長長歎了一口氣,問:“圓圓呢?”

“圓圓在學校,我會好好撫養她。”

“我知道的,我是想問你,”他頓了頓才說,“他的孩子喜歡你,圓圓喜歡他嗎?男孩兒調皮……不過有你在,他大概和圓圓處得來。”

女人一手攥著皮包帶子,垂下眼瞼,說:“圓圓認生,以後會習慣的。”

尚明蹙起眉頭,說道:“要是不方便,讓她到我這裏來也可以。”

“怎麼會,我是她親媽。”女人聳肩,調笑道,“我可不會把女兒丟給後媽養。”

尚明無話可答,隻得換了話題搪塞過去。

從民政局出來,前妻向他頷首,說道:“那我先走了。”

除了微笑,尚明不知還能做何表情。

“那就這樣吧。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她大方笑著,伸出右手說,“我們都會有新的開始。”

尚明握住。那隻柔軟溫暖的手再也不屬於他了。他有些悵然地鬆開,重複她的話:“會的。”

女人應了一聲,轉身走至十幾米之外,停下打車。

尚明等她坐上車離開了,才抬腳回去。

總會有新的開始。不管願不願意,結束的總會結束,他一路上恍惚地想。待看到麵包店的招牌,站定了仰頭望著,忽想起很久之前就在計劃的事:“等我攢夠了錢,就自己做店長,你也不用做售貨員了,我們一起開自己的店。裝修就用圓圓喜歡的粉色係好了,我想開家大點的店,賣糕點和下午茶,你覺得擺上玻璃圓桌怎麼樣?”

興致勃勃說起這些的時候,他並沒有告訴她,已經找好了店麵。可惜她沒有耐心等。

尚明在店前站了半晌,店長推門出來了。老太太站在他身旁,也仰頭看著,感歎道:“都這麼多年啦,得換個新的招牌,有點舊了。”

“都成老字號了,換了多可惜。”

“不行不行,現在這個時代呀,變得太快了。跟你們年輕人比,我們都過時嘍。我也得與時俱進才行。我打算重新裝修,再招幾個店員。”

尚明笑著說:“挺好。”

老太太嗔怪地看他,努努嘴說:“還不懂?我一裝修,你就失業了!不趕緊給自己鋪路去!”

尚明驚訝,隨即故作委屈道:“跟了您這麼多年,說不要就不要了?”

老太太大手一揮,道:“你呀,跟我這店一樣,都得整整麵貌,往新了整才好。自己好好拾掇去。”

迎著老人關切的目光,尚明恍然大悟,又想起妻子的話,沉默下來。也許離婚恰好意味著一連串壞事的結束。一味沉浸在落魄中泥潭深陷,不可自拔,是比遭受落魄更加可怕的事。他對店長笑道:“當然會好好鋪路的。”

尚明一整天都在想如何裝修店麵的事。那家店地段很好,付房租後正在設計時發生了妻子的事,也就擱置了。現在想重新拾起倒也不難。將近下班,他找店長談自己的想法,老太太給了建議,拍著他的肩膀說:“有幹勁兒挺好,就是別把自己忙壞。”

“怎麼會。”

“我就怕你心裏事情多,雖然忙起來能換換心情,但也注意點。”

尚明苦笑道:“我已經消沉兩個月了,還不至於因為這個就折騰自己。”話說出口,心裏卻不禁懷疑,是不是想借此排遣寂寞。妻子有了明確的未來,被拋棄的自己要麵對更為無望的孤獨,如果再忙碌一些,或許就可以逃避孤身一人的事實吧。

店長也不多說,見有客人進來,嘀咕道:“現在的年輕人都長得真高啊。”

尚明回頭,看到門口的季陽。兩人目光迎上,季陽隨即露出笑容,向他招了招手。

“朋友?”

“也不算,認識。”

“難得見你有朋友來,不用你幹活了,就先走吧。”

尚明看看朝自己走來的季陽,又看向老太太,說:“那我走了,明天見。”他麵向季陽,指了更衣室的方向,見他會意點頭,便去換衣服。

季陽站在櫃台前,對店長頷首,便避開視線站定了,等尚明出來。

“你來接尚明下班?”老太太問。

季陽看向她,連連擺手。

這沉默的青年表情和善,從未見過,老太太不免好奇,又問:“尚明在我這裏做好久了,也沒見他有什麼朋友,你們是朋友吧?要一起吃飯?”

季陽從兜裏摸出一隻便簽本,寫到:“我想來看看他。”

“唉?”

“他昨天心情不好,有點擔心,今天還好嗎?”

“我就說是朋友。看起來還好,今天他老婆來過。”見季陽蹙著眉,一臉驚訝,她又壓低聲音說,“今天辦了離婚手續。尚明這孩子,什麼事都放在心裏,看不出來難受。不過總算完了,他也該死心,好好做事了。”

季陽點頭,又要寫字,尚明出來了。他放下筆收好本子,關切地望過去。老太太笑道:“這孩子擔心你,說來看看。”

被老人家這樣說,尚明不禁尷尬道:“我沒事。”

“對了,你不正想著裝修的事嗎?時候還早,剛好和你朋友一起去看看。”店長擺出長輩的架勢說。

季陽微歪著頭,神色迷惑。

尚明解釋道:“我跟你說過打算開自己的店吧?正準備重新做。”

季陽眼睛一亮,遂眯起來開心地笑了。那是孩子似的相當欣喜的表情。

他真的很關心自己,尚明這樣想著,跟店長告別,和季陽一道向店鋪所在的步行街走去。

“店長跟你說了我離婚的事吧?”尚明一出門便說道,“雖然早知道會這樣,但這天真到了也有點難受。不過算是幹淨了。”

季陽看著他,雖然微笑著,眼神卻含了擔憂。

“真不用擔心,我這不打算自己開店了嗎?本來懶得收拾了,現在想想總是要幹點什麼——你比我小不少吧,還專門來看我,按理說你得叫我聲哥啊!”被年輕七八歲的人在關心著,以中年人自居的尚明不免覺得好笑又羞赧,說話間帶了虛張聲勢般的自嘲。

季陽在路燈邊停下,掏出本子寫“那就好”。

“你平時都用這個嗎?”不想讓話題過多圍繞自己,尚明問,“可以學手語吧?那個肯定要方便很多。”

季陽搖頭,抿著嘴寫字,燈光下握著筆的手背上升起漂亮的青筋。一直延伸到手臂。尚明看著那青色的紋路,忽想到季陽在裝修隊工作,平時大概用不著多說話,何況還有學習手語的花費。他登時後悔,害怕引起季陽不好的回憶。不想待他寫完抬頭,仍是掛著淺淡微笑的麵容。尚明湊過去看,見紙上寫:“身邊的人都不會,學了也沒處用。幹活時又用不著。”

雖然季陽一副全不在意的表情,尚明還是為他感到難過。無法發出自己聲音的季陽,隻能在眾人中沉默,不會有人想到他有需要傾訴的時候,即使有,也無法流暢地傳達。正是因為隻能沉默,他才會有那樣習慣性的溫柔表情吧。如果隻要工作就能夠生活下去,很多人都不需要說話。之所以開口,是因為還需要語言來疏通感情,沒有語言的人,一定很寂寞。尚明清楚無人傾聽的痛苦,情緒沉積在胸口,裹挾在看不見的黑暗裏將人沒頂,可以聽到很多聲音,卻沒有一種來回應自己,無法和人流暢交流的季陽,是活在這樣的世界裏吧?尚明看著青年爽朗的笑容,為之深深惋惜。

季陽不清楚他在想什麼,詢問似的望著他。

尚明忙搖搖頭,說:“快走吧都這麼晚了——忘了問,你用手機嗎?昨天回去才想起來沒有聯係方式。發短信的話應該可以吧?”

季陽點頭,從兜裏摸出手機,解開鎖遞給他。尚明輸入自己的號碼,撥過去,確認來電後,說:“我還擔心你不用。以後有時間就常聯係。”

他喜歡青年幹淨溫和的笑容,認真凝視他人的眼睛也非常美好。尚明帶他走進自己即將擁有的店鋪,心想,認識季陽,興許也蘊含在嶄新的開始當中。

摸出許久沒用過的鑰匙,尚明打開店鋪的卷簾門,頓時揚起的灰塵嗆得他接連咳嗽。屋裏沒有通電,隻能借著路燈昏暗的光,他跨過地板上散落著的裝修材料,說:“有點亂,你小心點。”

季陽拿出手機,開了手電筒,給他照著腳下。

店鋪不小,尚明已經大致規劃了格局,便帶著季陽四處看,帶了懷念的口吻道:“這裏是貨架,這邊想擺一個大冰櫃,放布丁蛋糕之類的,那頭是製作室,連著儲藏室,其實計劃裏最喜歡的是這裏,”他走到朝向街道的牆麵,那裏是一大扇落地窗,“我想擺上幾張玻璃圓桌,打算配合茶點賣下午茶,當時正在考慮茶單,我妻子就離開了。”

季陽抬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

“我還在上學的時候,挺喜歡看路邊商店的櫥窗。老太太的店地方不夠,擺不下,總想著哪天我有自己的店,就弄一個,下午帶著老婆孩子坐在這兒,從外頭看,別人會覺得是挺幸福一家人吧?”尚明微微斂著眼眸,淺笑著說,“我這人沒多大想法,總覺得老婆孩子熱炕頭就好,有個家就成。結果這都照顧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