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向繼東兄之約,從曆年作文中選得四十八篇,成此小集,仍循例以一篇名作為集名,就叫《大托鋪的笑話》。
大托鋪是長沙南郊的老地名,笑話笑的也是路旁酒肆中向壁題詩的陳年舊事,想不到卻觸犯了一位公餘喜吟七言四句的“副省級”。他怒氣衝衝地批判我道:“自己劃過右派,對待傳統的古典詩詞,卻輕視,鄙夷,左得不能更左……”
“副省級”是讀書時的老熟人,不過雲泥暌隔,早就生分了。八十年代我在嶽麓書社上班,有次他忽然不恥下問,來問他們幾個搞的一本舊體詩能否由嶽麓印行。我一時忘了“級別”,仍以從前開玩笑的口氣答雲:“可惜嶽麓隻能印古人的詩、死人的詩。”話一出口,他即默然不再做聲,我自知唐突,但駟不及舌,亦屬無法。
《大托鋪的笑話》是在十年之後寫的,此時建國前“參加”的人包括我和他均已離休,我早就不記得這回事了,他好像也已轉移興趣,開始去研究“西方來的馬克思”。誰知他在《文彙報》上讀到這則笑話,仍怒從心起,要來批判。批判文章《文彙報》不登,又寄《同舟共進》;《同舟共進》又不登,便麵交湖南某報最高主管某主席。某主席也是從前的老熟人,但是官做得更大,乃正省級,將其批給了編副刊的向繼東,並有“鍾叔河的文章確令人氣憤”等語,意思是必須予以批判。下麵我就引用向兄九八年發表的《先行者並不孤獨》中一段話,作為第三方的敘述:
“認識鍾叔河先生是從一篇批評他的文字開始的。不久前,我謀職的那家報紙副刊收到一篇指摘鍾先生的文章。作為編輯,我覺得那種批評至少是缺乏理性的,但此文經一位要人轉至編輯案頭,且有總編的簽字,不發是不行的。於是輾轉找來鍾先生的電話,我問他要不要看看此文。鍾先生說:‘沒有看的必要,你們覺得可發就發吧。’後來他讀到此文,我說你可以反批評。他卻說:‘我還有別的事正忙著呢。’”
其實我當時還講了這樣幾句:“我不僅不反對你們發,而且很讚成你們發。馬克吐溫不是說過,若是覺得誰的文章荒謬不通,最妙的辦法,便是將其發表出來,廣為傳播麼?”
事隔多年,人也走了,但這個比“大托鋪的笑語”還好笑的笑話不寫出來讓大家都笑一笑,實在可惜。好在向兄兩度“作為編輯”,當可證明這笑話乃是百分之百的真實,也就是我原來不“反批評”現在卻來舊事重提的緣故了。
甲午正月初八日,鍾叔河於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