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承認,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有著諸多不同。例如,從家庭社會學的角度來看,中國文化被認為是一個賦予家庭以特別重要地位的文化,有人因此認為,中國社會是一個家庭至上主義(familism)的社會;還有人認為,中國社會是一個以家庭為本位的社會,與此相對應的是西方以個人為本位的社會。這些說法都很有道理,我近幾年在與家庭婚姻有關的問題上所做的一係列研究(擇偶標準、青春期戀愛、浪漫愛情、獨身、婚前性行為規範、婚姻支付、自願不生育、婚外戀、離婚、同性戀等),也為這種差異提供了證據;但是,我認為家庭至上主義、家庭本位這些提法隻是對現象的概括,還不是對它的解釋。為此,我嚐試提出中國的“大概率現象”和中國人特有的“大概率價值觀”這一對概念,以便對上述文化差異作出解釋。一、中國的“大概率現象”
綜觀我近年所做的有關中國人婚姻家庭行為方麵的實證調查材料,印象最深的一個現象就是:在我們的社會中,人們的行為相當的整齊劃一,在結婚、生育、婚前性關係、婚外戀、離婚等類事情上,人群大都呈現出一種“大多數對極少數”的不均勻分布;而西方社會則不然,在上數各個方麵往往隻是一般的“多數對少數”的分布。
例一:全國人口普查資料顯示,我國30歲以上的從未結過婚的人口隻占30歲以上人口總數的2.81%;而在美國,每四個家庭中就有一個是單身者家庭;在加拿大,每五個家庭中就有一個單身者家庭。
例二:在我國,自願不育者僅屬鳳毛麟角,百不挑一,他們的選擇也常常被人視為怪異;而在原西德,全部夫婦中生兒育女的隻占約60%;在80年代的美國,18至34歲的婦女中自願不育者占到11%,在較為激進的大學當中,自願不育者的比例在1970年曾經高達18%。
例三:根據我在北京市所做的隨機抽樣調查,樣本中承認自己有婚外性行為的隻占3.7%,加上沒有發生性關係的婚外戀,也隻占6.4%。但在美國,40多年前金西做調查時,40歲以下的人當中,承認自己有過婚外性行為的在女性中占到26%,在男性中高達50%。1980年的一項全美調查表明,美國有婚外性行為的人在男性中占60%,女性中占35-40%。在澳大利亞26至50歲的女性中所做的一項抽樣調查也表明,43%的人有婚外性行為。
例四:在北京市隨機抽樣樣本中,對男性婚外性關係持反對態度的高達95.4%,對女性婚外性行為持反對態度的更高達96.2%。人們對有感情因素在內的婚外性關係稍微寬容一些,但持否定態度者仍高達93.1%(針對男性)和94.5%(針對女性);而在西方社會中,一般公眾對婚外性關係的容忍程度卻要高得多。”’
例五:根據我的北京市隨機抽樣樣本,有過婚前性行為的人隻占15.5%(其中包括相當數量隨後結婚的伴?);而在一項對美國15至19歲未婚女性的調查中,已有過性經曆的占到92%,其中60%以上的人在15至16歲發生第一次性關係;另一項對澳大利亞大學生的調查也表明,45%的男性和27%的女性有過婚前性行為。”’
例六:根據北京市隨機抽樣調查結果,對婚前性行為持允許態度的人僅占樣本的30.5%,其前提還必須是“兩人確定關係已準備結婚”;如果僅僅相愛尚未決定是否結婚,則持允許發生婚前性行為的人數比例下降至11.3%;假如把前提換做僅僅是兩性偶然互相吸引(無感情因素在內),則持允許發生婚前性關係的人數比例繼續下降至區區2.7%。相比之下,西方社會的婚前性容許程度要寬容得多,例如,在以色列克布茲人中,有76%的男青年和55%的女青年認為,隻要有感情即可發生性關係;就連算不上是個完全的西方國家的原蘇聯,婚前性容許程度也高於中國(38%的調查對象對婚前性關係持肯定態度)。
例七:根據國家統計局的統計,我國離婚率近年雖有提高,但仍然保持在1.43%(以年平均人口為分母計算)的低水平上,相比之下,西方社會的離婚率要高得多。”’
以上舉例旨在說明一個問題:在中國,一切有異於常人的行為,無論是單身、不育、離婚,還是婚前性行為、婚外性行為,所麵臨的都是占壓倒優勢的人群和他們所崇信的行為規範。僅僅這種“極大概率”對“極小概率”的不均勻分布本身,就在無形中給隸屬於“極小概率”行為模式的人們造成了極大的壓力,更不必說前者對後者的不寬容、不理解甚至厭惡的態度所造成的心理壓力了。即使屬於“極大概率”的人們對屬於“極小概率”的人們能夠持善意的寬容態度,後者的處境也遠遠比不上那些在同類的事情上“三七開”或“四六開”分布的社會中的少數派所享有的地位和處境。二、中國人的“大概率價值觀”
所謂價值觀是指人們認為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什麼是正當的,什麼是不正當的;什麼是值得讚揚的,什麼是應受譴責的等等。我提出的中國人的“大概率價值觀”則是指這樣一種文化心理,它認為:凡是大概率事件(行為)就是可取的、正常的、值得讚揚的;凡是小概率事件(行為)就是不可取的、病態的、應受譴責的。因為我們中國人在生活的許多方麵都存在著一個“大多數”和一個“極少數”的不均勻分布,所以“大概率價值觀”就特別盛行。具體到前麵的那些例子上麵,中國人往往會持有這樣的價值觀,即認為到歲數結婚,生小孩、不搞婚外戀、不搞婚前性行為、不離婚、隻搞異性戀是可取的、正常的、值得讚揚的;而到歲數不結婚(更不用說終生不婚),不生孩子、搞婚前性行為、婚外戀、離婚,同性戀等等,由於隻是“極少數人”的行為,因此就是不可取的、病態的和應受譴責的。換言之,我們的社會不僅在許多事情上呈現出“大多數”對“極少數”的不均勻分布,而且還擁有一種肯定大多數否定極少數的價值觀;而西方文化則不然,那裏的人不僅在上述的許多方麵不存在“大多數”和“極少數”這樣的相差極為懸殊的分布,而且也沒有中國文化中那樣嚴厲否定少數的價值觀。在西方社會裏,人們早就習慣了不對他人作價值觀評判(It lS not my business,“這不關我事”是人們常掛在嘴邊的話),也許隻有神職人員例外。
每一種價值觀的提出,總要有某種理由作為依據(或解釋),摩西十誡說,不可殺人、不可偷盜,理由是殺人損傷別人的肉體。偷盜奪走別人的財產,都是同類相殘的行為。而同類不可相殘,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道理。然而大概率價值觀卻具有這樣一種性質,即它可以不必提出什麼特別的理由,而認為僅僅提出一個理由就足夠了――因為大多數人是這樣的,所以就應該這樣,而不能是別的什麼樣子。當然,大概率價值觀在每個具體問題上還是有其理由的,比如,人人都應當生育的理由是延續種族和家庭;人人都應當結婚的理由是性行為應當在婚內進行,人人都應該是異性戀者的理由是同性戀不能產生後代,等等。但是,信奉大概率價值觀的人們會認為,提出這些理由並不重要,甚至並不必要。隻要說大多數人都這樣,理由就足夠充分了。
迪爾凱姆曾提出“機械團結”和“有機團結”的區分,前者如家庭,人們一出生,就不知為什麼(沒有任何目的的)聚在了一處,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一種機械的團結;與此相對應的是為某種特定的目的聚在一起的人群,比如商業團體、宗教團體等等。在我看來,大概率價值觀屬於“機械團結”的範疇。它是沒有特定目的的人群所擁有的價值觀。它的產生僅僅是因為在這個人群裏多數人是這樣生活的,都持有這樣的價值觀。
西方社會和中國社會的一個明顯區別在於,前者宗教的作用很容易察覺,後者有形的宗教較為少見,眾人就起了宗教的作用,社會本身就是上帝。這就是說,“從眾”行為在我們這裏,帶有宗教信條的性質,在極少數人和大多數人發生衝突時,這少數人不僅是冒犯了眾人,而且他們身上還帶上了宗教異端的色彩。而大多數人是那樣的喜歡做衛道士,好像他們是神職人員。這就解釋了在我們的社會中,喜歡標新立異的人為什麼這麼少,“中庸”的思想為什麼這樣深入人心。人們總是寧願把自己淹沒在“絕大多數”之中,這不僅使他們感到安全,而且最符合這個社會的價值觀。
大概率價值觀在我們的社會中除了起到宗教的作用之外,還起了第二立法者的作用,甚至法律在大概率價值觀麵前也會變得沒有力量,因為“法不責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