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讚成安樂死。”程峰亮明觀點。“作為醫生,我了解病患的痛苦。你有沒有看到過肝癌晚期病人?再怎麼注射嗎啡都不能抵擋身體的疼痛。他們的家人隻能眼睜睜看著親人受盡折磨痛苦的走向死亡。”
“我明白。”沈暉瞪大眼睛,“從醫學角度上來看安樂死的確能夠減輕病人和家屬的痛苦,也能節約醫院資源。但你們有沒有考慮過一旦安樂死成為合法性行為,由誰來監督?法律如何界定安樂死的執行條件?萬一——不是萬一,是絕對會有人利用安樂死幹些謀殺的勾當。這些社會問題你要怎麼解決?”
程峰失笑,轉頭對身邊的男人講:“警察不愧是警察,比我們想得更全麵。”
歐陽平麵無表情:“出發點不同。但是,如果我患了生不如死絕症,也寧願自殺。”
“呸!胡說什麼呢!”程峰狠勁瞪他一眼。“不過……最近我倒是遇到一個挺特殊的病人。”
沈暉望著他,殷切的急問:“有什麼古怪?又是啥凝血因子消失還是上頭派下來的病人?”
程峰搖頭。將盤子裏的鮮蝦滑舀成丸子倒入火鍋中,熱氣騰騰的往上冒,迷霧中,他淺淺抿了口米酒,才擰著眉講:“那男人……可能患了肝癌。”
歐陽平眉也不挑:“這有什麼特別?”
程峰看看沈暉,跟他解釋:“肝癌早期是沒有什麼症狀的。一旦發現,通常也就是晚期。”
沈暉嗯了聲:“沒得救了?”
點點頭。程峰咬著筷子。
“雖然CT的結果還沒有出來。但他似乎已經很清楚自己情況了。”
“呃?”歐陽平終於有了表情。“有家人陪同嗎?”
“沒。就他一個人來做檢查的。”
“多大了?”
“四十歲不到。”
“的確挺特殊的。”歐陽點頭。“一般來講,這個年紀的男人如果有什麼病痛,他的妻子肯定會陪同他一起上醫院。”
“社保卡上的資料是未婚。”
“那就更有趣了。他長得很醜嗎?還是很潦倒?”
“恰恰相反。”程峰失笑。“很英俊的男人。從他的衣著打扮上看,還是個事業有成的中年男士。”
沈暉也來了興致:“即英俊又有錢,年近四十還未婚。通常這種情況,我們是不是該懷疑他的性取向?”
程峰撈起勺子往他頭上砸:“我還懷疑你的性取向哪!這麼久也不見你交個女朋友!”
沈暉躲過湯勺,樂嗬嗬的反駁:“你不也是?”
程峰楞了楞,望望歐陽平:“這麼說你從大學畢後也一直沒結交過女朋友嗎?”
歐陽瞥了眼兩人,淡然自若的講:“我怕麻煩。”
“對!”程峰拍桌。“那病人可能就是這樣的性格!”
“這樣的病人最麻煩。”歐陽平皺眉。“他不害怕死亡。他會對所有人隱瞞病情。然後安排好最重要的親人的生活。最後找個地方安安靜靜的死。”
沈暉偷偷腹語:瞧這胸有成竹的模樣兒,搞不好是在說他自己吧!
歐陽平料想的一點都沒錯。
俊朗的男人看到CT報告後的第一反應並無驚慌。他非常鎮靜,鎮靜得令程峰都覺得異樣。
“程醫生。”章華口吻溫和但態度卻很堅定。“請您替我保守這個秘密。”
“作為一個醫生,我想以我的經驗告訴你。對家人隱瞞病情的結果隻能讓他們更加悲慟——”
“我沒有什麼家人。”男人黑曜般的眼睛看不出絲毫情感的波動。“我隻有一個朋友。他叫秦簡。如果他來詢問我的病情,請一定不要告訴他。”
秦簡——是他的朋友?很重要的人吧!
“章先生——”
“程醫生。”男人打斷他的話。“如果他真的來問你,你就說我患的是普通的肝硬化。”他自嘲般的笑了笑,“秦簡一直勸我戒酒。現在他總算有理由了。”
程峰默然不語。歐陽平說得一點不錯。這樣的病人最麻煩!
似乎看出了醫生的遲疑與不滿,男人的麵容有些急切擔憂:“醫生。這件事對我非常重要!秦簡他——”就象是剛上學的小男孩,不知道該用什麼語句來解釋那些無法形容甚至是說不出口的隱痛。半天,他才麵露苦笑,望著峰程吐出一句話:“我隻有他一個兄弟。”
我隻有他一個兄弟!
程峰的喉嚨突然泛酸,痛痛的。
“明白了。”他隻能答應。
從來隻有病人家屬要求醫生向病人隱瞞病情,現在……
“打算什麼時候住院?”
“住院?”男人扯扯嘴角。“我大概還有多少時間?”
程峰抿緊嘴不願回答。男人卻自言自語般的講:“不超過六個月吧?”
他真是什麼都懂!
“謝謝你醫生。”章華係緊圍巾穿上大衣。優雅的告別:“再見。”
——“再見。”
“喵嗚!”老白從窗台外跳進屋來,注視著男人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老白。”程峰抱起它放在腿上,輕撫它的長毛,喟然長歎:“人生啊……”
這段期間,程峰一直繃緊了神經。生怕一個電話或下一個站在他麵前的人就是章華口中的“秦簡”。擔心自己的演技還不夠爐火純青有負所托。然而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秦簡的影子都沒出現過!
程峰不由鬆了口氣,又有些疑惑:難道章華自己告訴他病情了?
這天下班前,程峰接到沈暉的電話:“這個周末去不了你家了。我要去相親。”
“相親?”程峰呆了呆,隨後失笑。“好啊。眼睛睜大點!”
掛了電話,卻又若有所失般的心情有些鬱悶。看來今天不用去超市大采購了。
正整理包時,門口傳來一些動靜。程峰原以為是哪個醫生也準備下班了,抬頭一看,竟是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相貌算不上如何英俊,但氣宇軒昂,極有風度。
“程醫生?”男人不等他招乎,自顧自的走進屋。隨意的打量番辦公室,走至他的桌前,掏出一張名片。
接過名片,程峰的頭轟的亂了!
該來的始終是要來的!
“我叫秦簡。”男人很大方的往待客的椅子上一坐,擱起腿,問:“章華呢?”
章華——程峰皺眉,開始演戲:“章華?”
“大概三個月前,他來安華醫院看病。你是接待他的醫生。”秦簡掏出隻皮夾,抽出一張照片,推到程峰麵前。“想起來沒?”
照片上是章華和眼前男子的合照。應該還是年輕時拍的吧!兩個出色的大男孩穿著籃球衣,胳膊挨著胳膊,笑得陽光無敵。
程峰繼續苦笑:“的確是有一位章先生看過病。和照片中的人很像。”
秦簡把照片收回皮夾放進西裝內裏的夾袋。
“他得了什麼病?”
“您是他的朋友,為什麼不自己去問他?”
秦簡歎口氣:“他對我說是肝硬化。”
“哦。”程峰不置可否。
“但他失蹤了。”
程峰的心砰的下抽緊跳快了一記:“失蹤——”
“也不能說完全失蹤。”秦簡的臉色很難看。“我每周都能收到他的明信片。來自不同的國家和城市。”頓了頓,“但是從五天前開始,我發覺有些不對勁。”
“嗯?”
“他開始不接我的電話!以前他就算是去蘇州出差也會打電話給我的!”秦簡說著說著就有些激動。“我們兄弟三十多年,他一定有事情瞞著我!”
程峰無話可講。心裏搞不懂章華到底在計劃些啥!
“章華得的,真的隻是肝硬化?”秦簡的逼問直接了當,程峰左右為難——“我隻有他一個兄弟!”
程峰心頭一震!
“我隻有他一個兄弟。所以,請你告訴我實情。”秦簡有些焦急的望著他。
“……”
氣氛凝住了。
吸口氣,程峰在心裏算了算時間,問:“他離開多久了?三個月?”
秦簡補充:“三個月零十天了。”
對不起章華。程峰咬了咬牙,你托付的事情,我辦不到。
“你最好快點找到他。他的時間不多了。”
程峰這些話講得極快,秦簡的麵孔刹時慘白,眼睛瞪圓騰得從椅子上彈起。
“什麼意思?!”
“他——他患的是肝癌。已經晚期。”
男人抿緊嘴唇仿佛要氣爆了般的衝他吼:“你胡說!”
“他最多還有三個月的性命。”這樣的親屬程峰也不是從來沒碰到過。“不想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唯一的兄弟就快去找他!”
男人衝出辦公室,程峰鬆口氣,扯開領帶。一低頭,老白竟正蹲在他的腳下,目光炯炯。
突然間,程峰有種奇怪的預感,這件事絕不會就此結束!
“喵!喵喵!”老白咬著他的褲管,往前拖。
“怎麼了?”
“喵喵喵!”老白撒開腿往前跑,幾步一回頭。程峰跟在它身後,穿過門診部和花園,來到住院部。
“耶?你帶我來這裏幹嗎?”
老白躥進樓梯,直奔頂樓的加護病房。
“老白,你當我有四條腿麼?跑慢點行不行?”
程峰好容易跟上它,停在一間病房門口氣喘籲籲的,無意間的一個掃視,刹時他呆住了。揉揉眼睛,再揉眼睛——躺在病房上的那個男人雖然瘦了憔悴不堪,但,不正是消失了三個多月的章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