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古長一直清晰的記得，他第一次遇見韋三變是在十歲那年的那個春天。
十年磨一劍，得成大光明。光明頂本是一座禿頂的高山，山石陡峭，草木難生。遠望去，隻得見一片片光溜溜的石壁，即使是陽光明媚春暖花開的三月，光明頂頭上的那片天也依然陰沉沉的帶出莫名的肅目。
自從百年之前武林第一人江問倦在此與魔教教主施逆行並右護法李刁茬同歸於盡後，光明頂儼然成了整個白道武林的聖地。每每各門派有新弟子拜師學藝初入俠道之時，總有年長的老人家遙望著光明頂的方向，向年輕的後生講述著那傳承了一代又一代的故事。
百年之前，魔教橫行。傳說魔教教主施逆行自幼身感惡疾，雖苟且活下來，但年幼時遭受的百般折辱千番嘲弄卻是生生將一顆活人心鑄成一柄邪劍，不求獨活，唯求毀滅。後來施逆行機緣巧合之下習得一身魔功，創立魔教血蕩江湖。
“那個年歲，江湖人人自危。魔教教徒飲人血啖人肉，其邪其惡真是罄竹難書，令人發指啊。”老人們每每說到這裏，都是一幅感同身受，痛心疾首的模樣。
“那江大俠呢？他不是帶領正道滅了魔教麼？”總有心急且按捺不住的少年們脫口問出。
“問得好啊，”老人們聽得這句，卻是長歎了一口氣，帶著慈愛的眼神盯著問話的少年，聲音裏也多了幾分沉重和尊敬，“記住，孩子們，為俠者最忌以武欺弱，將來有一天你們學成出師，也得像江大俠那般，仗劍除魔，如此才不枉費我們十年苦練習得的一生技藝。”
“可是，阿伯，你還沒有告訴我們江大俠到底是怎樣除魔衛道的呢？”心急的少年郎們又忍不住插嘴問道。
“不就是一個人一柄劍連挑魔教八大分舵，然後約戰施逆行於光明頂最後一起死翹翹了麼。接著一群把烏龜殼兒當寶貝蓋著的江湖人冒出來一起痛打落水狗從此以後天下太平。切，這個故事整個江湖誰不知道啊，偏生還就是有那種蠢貨聽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覺得膩。”連古長一邊玩著茶寮裏一個豁了一個口的土碗，一邊撇著嘴在心裏嘲笑著鄰座那群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少年。
“阿長，咱們上路了，可好？”一個溫潤的聲音打斷了連古長的思緒。連古長抬頭就看見張仕水詢問的眼神，立馬點了點頭，“嗯，好的，我聽阿水的。”
二人結帳出了茶寮，繼續在山道上緩步行走。三月開春，一派春和景明的氣象。連古長自小在鄉間長大，自是不懂得“吹麵不寒楊柳風”的風雅，但見得漫山遍野的初生綠芽，聽得潺潺的山間溪流，風裏又不時送來隱隱的一陣花香，卻也覺得心境一下子開闊起來，若不是想著前麵還有張仕水同行，就忍不住要撒潑打歡似的在地上滾上幾滾再撩嗓子嚎上幾下才覺得痛快了。
二人如此這般默默走了一個時辰，連古長畢竟是少年心性，春光再明媚，看多了也就失了初見時的新奇。他深知張仕水是個悶葫蘆嘴的心性兒，也就不主動找他說話，自己一邊隨著他的腳步繼續前行一邊又開始在腦海裏胡思亂想起來。
仔細琢磨，自己與張仕水的關係卻是叫人說不出也道不明的奇怪。他今年剛滿十歲，張仕水卻是二十略有餘。按理說平時兩人相依為命，張仕水負責照顧連古長的日常生活，理應喚他作一聲爹，但一有這個想法，就會遭到他的斷然拒絕。
“你隻需記住你還是那個在路邊和野狗搶食的小乞丐就好。我養你護你隻是因為我寂寞，你無須對我感恩帶德，平日裏也不用喚我‘爹’，叫我‘張仕水’或者‘阿水’都行。”連古長依然清楚的記得第一次聽見張仕水用淡漠得近乎無情的語氣陳清二人關係的那個下午。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個棄兒這件事情讓人覺得難過或者抑鬱，張仕水管他吃管他穿還教他習武，他覺得自己比鄉間那些同齡的小屁孩兒幸福多了，也因著比別人多了一番人生曆練，越發看不起同村那些隻知道扯小丫頭辮子的小夥伴，自己也成長得比同齡人老成那麼一些。
但是連古長至今仍然記得張仕水說那段話時的神情。老實說，張仕水人算不得俊朗，個頭也不甚強壯，隻不過習武之人，身材骨骼略比常人要結實硬朗一些，但他卻有一雙特別漂亮的眼睛。怎麼個漂亮法呢，連古長心裏急得像伸進了一隻三月裏的春貓爪子似的一直撓啊撓，無奈肚子裏存貨有限，想不出諸如眼若秋水、眼波流傳之類的形容，隻知道那雙眼睛就如同這三月春天裏的陽光，眼波傳遞過來，人就一下子暖得有了生氣，潤得有了靈性一般。每每張仕水用溫潤的眼神看著自己，自己就覺得渾身莫名的熨帖，跟寒冬臘月起個大早走到縣城賣物什趕上第一鍋豆漿煮開下肚，暖暖的心裏隻覺得舒坦。但是那年的那個下午，他記得張仕水說出那句“我隻是寂寞”的時候，那雙漂亮的眼睛流露的如此徹骨的哀傷。他靜靜地坐在夕陽的餘暉裏，跟土地廟裏的泥塑土地爺爺一樣一動也不動，渾身溢出的那種沉浸於往事的憂鬱和痛苦有如形質般把他緊緊包圍起來，連古長覺得他看不清張仕水了，他就像隨時都要隨著那些往事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一樣。很久很久之後，張仕水長長的眼睫毛動了動，又恍若無事般的起身做飯，連古長在心裏長舒了一口氣，他的阿水又回來了，回來就好。盡管他從那天起就意識到，張仕水有一段痛苦的往事自己並不知道，他其實一點也不了解這個一直生活在他身邊的人，但他不在乎這些，隻要阿水陪著自己就好，他曾是孤兒，是乞丐，但是現在他覺得和張仕水生活在一起一點也不賴，所以他非常不想再回到一個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