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煙塵蒙月紫函冷,天狼衝日水亦寒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己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節選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
引子
□□龍興東海蘭陵。日,天現異象呈瑞兆:日月雙懸於空,日覆霓彩,月陳雪靉。乾坤朗朗,碧穹清澈···是以從日月並存之吉,定國號曰:昌。立意家國運脈並興久長,仰日月之暉光。——《昌史》錄
當朝國姓尊:隆,傳國至本朝。上座之君名——昊,字璟禛。
平穩接承大位逾七載。執政寬律養民。座下臣工皆感幸奉明君,無不竭誠報效聖君知遇之恩。時至歲下,中興之勢漸成。
昊帝寬仁律己,日必三省,勤政不怠。每回思當年,一夜間,世宗炫帝與當朝護國相王雲徵,前後長逝的往事(直如信守冥約一般),必起惆悵痛惜之色。遂愈加勤勉。以致接位之初的五年間,禁宮大內北書房,燈燭長明接天明,條陳墨色連月色。
當時,昌西境北起安遠郡,南連奉節郡,直抵歸德三府一線之外,為鄰國,國號——恒。為昌地朝堂上下略稱為“化外西恒”。自昌□□立國起,兩國之間有如太極推手版,分久和之,合久又分。至世宗朝後期,炫帝倚準護國相王雲徵之議,送隆氏正係泰和公主和親與當時西恒國主英煥。致和平朝歲四十載之夢得歸圓滿;也為昊帝璟禛爭取了十年的邊境和平。
(雲徵,字中澤。)
無奈,花無百日紅。百足之蟲殺機內起。昊帝上位至元祉四年末,西恒國內宮變,英煥被長子英琮弑身奪位。其時,大妃(泰和公主)正在昌省親。聞得恒宮變,明奏昊帝,言,逆宗篡位,則不予歸恒,附從胡禮(收繼婚俗)從於逆賊,致貞潔蒙汙。據此,泰和公主於喪服期滿,奉旨改嫁留於故國。而,西疆邊境上,隨之刀兵凶風覆掠不息,烽煙狼旗頻展飄舉。
元祉六年末,欽天監上奏:夜觀天狼星煞光凸顯直衝西向天空,主有兵凶將起。文本未合,東海又傳流星驛報:自東海蘭陵向南,突起海嘯。沿線泛濫逾百裏,受災者難以計數。朝堂之上頓起嘩然。
數日後,安遠郡八百裏邊報進京:安遠境外立起西恒金鵬纛旗。西恒國主英琮親征;十萬鐵騎叩關。安遠郡守將安旭率部拒敵,同時連發加急快報回京,請朝廷增兵。
目下當朝,能征善戰亦通西域人情風俗者,除息戎將軍安旭外,還有武靖將軍獨孤堅。然朝中固守“純漢論”者言:此二將者,一出於鮮卑獨孤氏,一出於昭武九姓安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主張選漢將率隊迎敵。另有奏請:東海蘭陵係龍興運脈起源地。當務之急,賑災搶險實為首要政務。化外蠻夷宵小鼠輩,蚍蜉撼樹不足為慮。
其時,熟詳治水長於海防者,唯世居南蘭陵世家——萬榮
致百官跪階苦求,昊帝方打消敕發明詔罪己之念。遂連發詔令:命,獨孤堅領副將葉茂率兵馳援安旭,固守西疆一線。命,萬榮會同工部右侍郎謝淳趕往東海沿線賑災安民。
眼見邁進元祉七年,東海賑災已傳佳音:萬榮、謝淳二人珠聯璧合,修堤固防,募集錢糧,派遣兵勇,發放賑濟···事無巨細井井有條。令昊帝手捧周例呈報頻頻扣案而讚:天降國士怎不中興!為示嘉獎,除詔令周圍郡縣全力供應銀帛土木之外,與當年上元節後,謝淳之妹謝苧晉封為惠妃。
(萬榮,字玉清)
(謝淳,字令傑)
謝氏兄妹出身江南文宗世家虞州謝氏。與當朝幾大世家皆有親從往來。可說是執當世清流之鞭。其中也包括萬氏。
目下,謝惠妃已為昊帝誕下一子——睿騏。頗得昊帝寵愛。正宮沈皇後雖生有嫡子睿嘉,卻因性情稍遜於謝惠妃,致使太子之位遲遲不得確立。
故有戲言:巾幗不讓須眉。朝堂之上,東邊日出西邊下雨,禁宮繡幃間,何嚐不是,得將新桃換舊符。繼而,諸多目光有意無意間看向一人,此人身份甚微妙——國舅朔寧侯沈赫。
(沈赫,字延召,號嘲風。)
與朝陽正宮皇後——沈卉,為同胞姐弟。少時曾是昊帝尚為太子時的伴讀。後與太子共同師從於護國相王雲徵,習武修文,頗得雲相王賞識及真傳。
皇後對於幼弟更是珍重無比。尤其父母相繼離世後,卉皇後愈發是“長姐比母”,對弟弟赫如對親子般掛懷。至赫年滿及冠之歲,所加之冠便是一頂標明“朔寧侯”的宗侯玉冠。隨後,從禁軍到殿前司鸞儀衛,如係謝公登雲之屐,順數當當加入到文東武西紫袍金帶班列之間。
惜似應了“人無十全”之說,年輕的國舅爺雖在朝堂上足下青雲繚繞,私家之勢卻如是踏著早年的幾則讖語,步步未空。
“華年開府,三九齊家。鸘妻鳳子,鴻雁展臂。封印督鸞,標品朔寧。信守紫函,愴辭帝闕。”
沈赫與冠禮之後,娶南陽安氏女為妻,即是昭武九姓之一,安旭嫡女安芫。安氏女子性情醇善溫良。與夫君情深意篤,琴瑟和諧。隻是美中不足,過門七載竟未曾育下一男半女。赫亦不願納妾。故而引得皇後不顧禁忌禮數,硬是迫得沈赫於本命年時遞本告假,攜妻遠遊。
如今,當赫領著終見喜脈的妻子回歸帝都侯府,書房中的拜帖信劄竟已堆積如山。便是更衣的功夫,門外就接連站下兩位宮中內侍,禦前總管太監守忠、皇後宮大太監守仁。門神貼符似的。立在門廊兩側,相對著嬉笑懨懨卻寸步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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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昌曆元祉七年,春暮。帝都尚京郊外。
西林獵場,緊鄰皇陵之南,北眺蒼嶺,西銜馳道,東接帝都,南鄰梵音佛寺——同量寺,風水上佳運相悠長。
恭從昊帝謁祭過先皇及護國相王雙靈之後,昊帝遊興未盡,便傳旨擺駕至西林獵場,射圃遊戲。禦前除沈赫隨行,還有兵部參讚鄧綬,戶部尚書陸歆,獨孤堅之子獨孤澹。
(鄧綬,字琚遙。)
(陸歆,泰和公主再嫁夫婿。)
按時下之風,世家子弟奉倫常習六禮,騎射之術不可或缺。連跟在父皇身邊,年僅兩歲的二皇子睿騏,也是一身小巧玲瓏的箭袖騎服。雖拉不得弓,卻也知道在旁往父皇手中遞送雕翎箭支。憨態可掬之態惹得君臣們頻頻暢笑,也因之把不穩弓而致射擊多失水準。
君臣幾人中,陸歆不習武,張弓搭箭的動作難免僵硬。勉強拉得滿弓,一張玉麵已經漲得通紅。近旁的鄧綬,雖居文職卻也受過名家指點,此刻竟因憋笑憋得隻覺腹中串氣。又恐君前失儀,索性向一邊草中一方大石上騰身一躍盤腿坐下來。
獨孤澹牽著已會說話的皇子睿騏,在陸歆身後幾步遠處。為這位比較年輕的尊長輩站腳助威。
論及輩分,泰和公主係先皇炫帝幼妹。雖與昊帝的年齡相差無幾,卻與當今皇帝為姑侄輩分。故陸歆平素與昊帝及其他同僚之間,如沈赫、鄧綬等人,僅論君臣義摯友誼極少言笑。更淡漠了親緣故。
“陸伯父,您這般持弓拖延下去,可不是要脫靶。”獨孤澹一手牽著小皇子,一手拄著一張與他等高的勁弓。頗為好心的提醒道。小皇子睿騏也一蹦一跳的催:“姑祖,快射快射······”
這廂話音未落,那邊大石上的鄧綬,已經笑得歪趴在石頭上坐不穩。直令陸歆笑得心慌意亂,索性鬆了勁將箭隻摘下。鄧綬一見越發笑得從石上滾落。隨之一躍起身倚住大石笑解:“無泰和公主的口諭,你道是駙馬公敢隨便射?··········”
“琚遙兄,君前答對出言不恭,是何居心?褻辱皇親嬉戲皇子該當何罪?還不住口麼!"
鄧綬聞言渾身一凜,回頭見,叱問者正是朔寧侯沈赫,平素此人春風和煦,極少有這般嚴辭冷斥,然細品之後,方覺喝斥之中還是留有回旋餘地的。閃思之下,忙搶兩步,向陸歆一揖到地。“言笑過甚,斷無狎戲之意。望陸公海涵。念綬年輕多加擔待。”
陸歆隻含笑點頭,虛扶了一下,便牽著獨孤澹和睿騏坐向一邊說閑話去了。
“延召,朕與愛卿久別重聚欣喜之至。朕與卿家雖是君臣,卻也是師兄弟呢。故而,朕問卿之事,卿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是。據卿看來,與西恒之戰有何觀望?”昊帝將沈赫招到禦前,屏退左右散步敘話。
沈赫於錯後幾步的位置上,挽手施禮道“啟稟聖上,微臣以為,自古用兵者,傷人一千自損八百,斷無完勝之理。攻伐之術貴速不貴久。西恒本次興兵,我方占地利人和,若按安老將軍所持戰策,延至入夏,無疑已是占得天時;屆時西恒之兵亦可望不戰而自亂。馬背民族逐水草而居,天時氣象於他們而言是致命約束,何況西恒多用騎兵。以臣拙見,時下所持“固守”之策,不失為良策之選。隻是,於百姓言,久戰之禍連累民生。此間耗損便是數年亦難以平複。”
“哦。以卿家之見呢”——“若能選得力之將,出其不意而為之,迫西恒提前不占自亂,則安遠一線之圍,無需迎刃亦可自解矣。”
昊帝大喜。探手牽住赫笑讚:“延召不愧是相王親傳高足。每每論策,無不是總攬全局兼提局部並用,著眼獨到一針見血。既如此,朕再問卿,依卿來看,我朝此番與西恒之戰當做何解?”
“陛下過譽。西恒之變於我□□而言,症在肌腠暫為肘腋之疾。如不及早加以收束,終會導致心腹之患。古有蛇蝮齧指壯士斷腕之語。微臣以為,平西恒之患亦如割淤祛癰,宜早不宜遲。微臣願請纓,為吾皇剔除噩癰困擾;回複邊戍寧靜。請聖上準臣領一哨精銳馳援安源。唯求速解安遠軍民塗炭之苦”沈赫端禮上拜道。
昊帝牽住沈赫的手,半晌無言,目光之中盡是激賞感慨。“邊患平定之後,西恒方麵當何以計較,卿可有預想?”
沈赫聞言一怔,隨之躬身:“此係國之大政,微臣怎可私議”
昊帝微微笑道“延召啊,朕與卿既是君臣,亦是兄弟、知交摯友。此刻談論本係兄弟摯友間敘話,卿也不需牽掛那些有的沒的”
“遵旨。臣以為邊患平定之後,宜采用‘以夷製夷’之策。擢選通胡俗之人派駐西恒,與西恒之主共襄當地政務。當然,此係微臣一廂情願之想。畢竟,此類人培養選拔,關係著兩地民生大事,豈是如微臣現下這般唇齒相碰似地輕而易舉?!”
“愛卿好情懷,好肝膽。朕之賢弟實當得國之股肱也!”昊帝喜不自禁的向赫背上拍了一掌“有卿等在君側助臂護持,朕之幸甚,萬民幸甚矣!朕的江山便仰仗卿等了!”
赫聞言忙後退一步,撩袍拜倒向上叩謝“臣何德何能,得吾主如此信重。必當肝腦塗地以報聖上知遇”
看天色不早,昊帝依請擺駕回宮。鑾駕行進起來,赫再次奉召與禦駕同乘而行。為免旁生猜忌,赫登輦後,隻躬身坐於轎簾之外。昊帝知他謹慎,也不勉強。便摟著已起瞌睡的小皇子睿騏,與赫閑話家常。
朔寧侯夫人安芫已被確診喜脈之事,早有皇後沈卉向昊帝稟明。昊帝聞聽之下也為內弟感到歡欣。沈赫自加冠入仕之後,因著外戚之名牽擾,較之其他朝臣同僚,更加恪盡職守。便也與此耽擱下了宅第中事。目下,與之同年的多已樂享天倫,而堂堂朔寧侯、當朝正派國舅府中,竟是怎個清靜了得。有道是,悔教夫婿覓封侯。偏安氏夫人是個極嫻熟通達的女子,含笑應對著皇後的質疑目光、言語之餘,依舊毫無怨尤的守候著丈夫。
“朔寧府終有懸紅巾之希望,朕也安心。不然,朕不僅有愧於沈氏,亦有愧於長年駐守於邊陲之地的安老卿家”昊帝輕撫著枕臥於側的愛子,不禁感歎。簾外隨即響起赫的聲音“臣微末之私,何以當得聖上掛懷?”
“賢弟,日後再休於朕麵前自貶‘微末'之說。國泰民安,天下升平,基於君臣攜手同心,勤政謹持。卻不當以臣工門庭淒涼為代價。‘以身許國’不是這麼解讀的。”說著,昊帝移身向轎簾處“卿家仙人之姿,至今身邊僅立正室一房,如此清持慎守,可不是要把血脈傳承大事耽誤麼?朕聽皇後講,賢弟妹極識大體。依朕看來,無論賢弟這頭生所得是男是女,對朔寧府賢卿,朕都予以誥封。至於愛卿麼,若再有入目之姿,朕亦樂於玉成於卿。”簾外再次響起謝恩聲。
與此同時,尚京城通往城外同量寺的路上,卻是一番驚心動魄!
安源防線局勢突生急轉,守將安旭陣亡;代職主將獨孤堅發加急邊報入京。內宮值守因皇帝春祭未歸,又不敢耽誤加急邊報,便調派殿前司馬軍,快馬出城迎駕回京。
殿前司馬軍更加不敢怠慢,一路打馬,橫衝直撞,出了內城就越發有恃無恐。些許阻礙通行的行人車馬,一律施以開路長鞭,加著高聲喝罵。終於,一乘馬車受到人逃犬竄襲擾,致使馬匹受驚車乘失控。
眼看著那驚馬拖曳著車駕,直向路旁樹林衝了進去。隻把跌下架梁的車夫唬得魂飛天外,顧不得自身受傷,拚命拖著傷退向前追,口中不住哭喊著:老天爺~~~
正在此時,斜刺裏追出一匹馬。馬上騎者向坐騎體上連加兩掌,□□那匹看似瘦削顯骨的馬,便突然發足加速,轉眼逼近驚馬車駕。隨之,人影一閃,似是那騎者已經躍上驚馬;接著一陣撞擊碎裂聲遠遠響起,眾人隻能從煙塵之間依稀看到,馬倒車散····
車夫漢子見了大哭一聲:“老天爺,這怎麼好!···”愈發沒命似地朝煙塵處跌跌撞撞撲過去。
馬車因車輪中北別進一條哨棒,撞散了一側輪條,結果拖散了整架馬車。車內兩名女子都被甩出。所幸其中一人拚力抱住另一人,就勢連做幾個翻滾,才未出現傷人險情。
稍靜之後,侍女裝扮的女子手忙腳亂的爬起身,重又抱住主人穿戴的女子,魂不守舍的驚呼哭喚不停。
隨後趕上的人群分作兩下,一麵圍攏上前探看傷者,另一麵朝著脫駕驚馬奔出去的方向追上去。及至此時,眾人方才從車夫與侍女哭訴中得知:朔寧侯夫人本於今日前往同量寺進香,為鎮守安遠的父親祈福。不料,剛出城竟然撞上這等凶險。
圍觀的人群被一群衛士裝束的侍從驅分兩旁,後見一乘藍絨大轎停在近處。壓轎挑簾後有仆婦攙出一錦披身影。僅看發髻間點翠攢珠頭麵及額前走金祥雲步搖,便可知是位富貴門庭中的貴婦。
那貴婦由侍婢攙扶著,挽著雀藍百褶裙走近。也不待下人報告,已音色清朗的開口吩咐:“立即用本宮的轎子將沈夫人送回府去,另派人速向太醫院傳太醫趕到侯府。”身側立即有人應命離開。
安氏夫人在侍女攙扶下,強撐著上前見禮道謝,被貴婦擺手攔住。定睛寧神之際,認出貴婦正是泰和公主。驚詫之餘忙著整衣齊發欲行見駕。又被公主授意攔住。
“沈夫人大可不必多禮,先行回府查看傷情要緊。其餘瑣事可留待日後料理。況也是本宮隨駕之人救護不得法,導致如此不堪結果···故···夫人還是先請回府罷。”泰和公主雖強作鎮定,但音色中還是透著些許顫抖。
藍絨大轎隨即向尚京城飛快折回。
稍後功夫,追驚馬的一隊人快馬返回。率隊頭馬的少年正是飛馬奔出救人的騎者。
泰和公主看到來人,祥雲步搖的明珠垂穗大幅度擺動了起來,不肖分說,足以見得其此刻心境。馬上少年馳馬走近,兩下會意,動作伶俐的跳下馬,來到近前挽手見禮。
“我兒還好麼?”泰和公主像少年全身掃視一番依然問道。少年躬身答道“孩兒累母親受驚。隻是有少許的刮蹭而已,不妨事。無奈方才施救不當····”
“罷了。我兒盡力了。天色不早,你且待人先行回府另遣車馬過來。本宮今日著裝不便改騎乘。再則為進香祈福之日···不能改期。為娘在此等候,你快去吧。”少年應命,轉身從侍從手中接過馬,又點了幾名侍衛在身邊,打馬向城內奔去。
【救人少年是陸歆繼子——陸昱。隨泰和公主改嫁時一同進入陸府。而陸昱實為西恒英煥遺子——英琭。當年,泰和公主省親回朝時,將他悄悄藏在身邊帶回娘家。也以此僥幸逃過了英琮篡位之後的瘋狂剿殺。此事為皇室秘辛,至目下知曉內情的,包括昊帝在內也不過五人。而個中蘊涵的帝王心術運籌亦是不在話下。便隻於外界視線之下,陸昱隻是陸歆的過繼子;並於其後為陸氏門中引來嫡出子——陸晨。就此平息了“泰和公主醮夫再嫁,必遭天厭而無果”的閑言。】
今日,泰和公主原是攜兩子同往同量寺進香還願的。
因著母親與皇室的關係,以及昊帝心中的深層盤算,陸昱常有機會隨於禦駕之側,自然,其中深意僅可對知者言。
和平朝歲四十載,文公武備黎庶安。君明臣賢不相疑,桃李齊華綻廟堂——世祖與相王創下了後世難再的盛世神話。於一夜之間戛然而止留下數不盡的無奈不甘。
二十年前,相王雲徵親手創立鶴翔衛,並親任掌印大閣領直至終年,隨後該職位空懸,一直攥在隆昊掌中至今已有七年。於是,上位之後,昊帝首先著手的,便是大加刪改國史實錄中,關於世祖、相王為市井閑言所詬的部分。若不見城門前幾番血漬黃土,那些蜚短流長便早已飛沫盈天,又結成冰雹砸滿金街。
那人一生為國為民,忠君襄政。今日朝堂上,近半文武出於其門下,無不堪當國之柱石。尤其沈赫是雲氏門下“因材施教”得教誨最多者。但令世人扼腕唏噓的是,雲徵歲堪稱桃李滿朝,卻終其一生門庭淒涼。
襄於當世之主,澤延繼世之君。此為上位者的期盼,亦是為人臣者極致標榜。為下一位大位接承者,擢選出助其扛鼎家國的得力臂助,是昊帝藏在心中最深的期許。然而,談何容易!
德、賢、文、武、威、交、友、近、知、謀,十利俱功方有望備選於鶴衛掌印。此類人其實千年難遇。相王生前就此也曾有評述:護國相之選首在重德,其次見識,其次心智,其次文才,最後觀其武備等雜項。德不見立,縱後諸般項目具備,一如璧顯斑疵當舍則舍矣。非此於家國必成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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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赫回到府中,安氏夫人已呈現出血症狀。及至戌牌時分,安腐傳喪報的老仆剛邁進侯府,宮中也有內侍急信快馬傳到,急招朔寧侯連夜進宮議事。
當夜,朔寧侯府向宮中遞信給沈國舅,安氏夫人因喪父之痛,加之日間受驚等諸多衝撞,導致胎兒流產。沈赫聞訊即使強行控製情緒,依然抖得兩手握不穩一支筆。心頭隻覺有什麼於頃刻間碎得紛紛揚揚~~
次日早朝,昊帝連降恩旨,追封原息戎將軍安旭為衛國公,加封安氏嫡女,現朔寧侯夫人安芫從二品誥命夫人,賜穿戴攥珠頭冠錦雀宮裝。然而,再華貴豔麗的宮裝冠帶,也因安氏父女一亡一病,而被敬供於堂上無法開啟。
守滿頭七,沈赫身著玄服手捧長匣,於宮門外請見。昊帝即命人將其迎進北書房。
沈赫今日請見目的有二:其一,待其妻安芫請旨,奉還加封安旭為衛國公的恩旨。安氏一脈除正室所出一女安芫外,妾室房中尚有一名庶子,但資質平平,難以擔承厚望。為不至於上負君恩,下負英靈;故請準交還一幹恩賜蔭封;安氏願乞骸骨回歸故裏從此耕種為本。其二,沈赫請旨,請準隨軍出戰馳援安遠。
總管太監守忠受示意,上前欲扶沈赫起身,連扶兩次未成。隻得回頭去看昊帝的意思;卻見昊帝此時也是兩眼紅紅噙著淚。
“守忠領他們下去。沈卿請起身。卿何以也學得迫人就範這一節了。難不成要朕先行還禮,卿才肯起身答話?”昊帝快速拭了淚,勉強做輕鬆的語氣勸慰道。
守忠應命將沈赫手上長匣接過,領著殿內其餘宮人係數退向外間。沈赫輕聲謝罪,借下拜動作的空隙拭淨淚水起身。
“延召,朕實在痛惜得緊。卿目下既要代為料理安老愛卿的後事,又有宅內事要照看····朕豈能於此時令你···去赴刀兵之險。有悖天理人情啊!”昊帝說著親手啟開長匣,匣中是安旭生前所用的長劍,原是安旭隨身佩戴的短接護體兵刃。
凝神望過之後,昊帝不覺暗驚:長劍的燈籠穗色澤斑駁不齊,仔細看方知,竟是浸漬了深淺不一的血汙。何需親見,僅看這劍穗,已足夠想象其主曾經揮舞長劍斬殺敵人的壯烈情懷;如今竟又以這般悲涼的形式,述說著一代勇將,在兌現了‘為國效死,馬革裹屍’的誓言之後,含笑安息慨然而去的豪邁。
沈赫挽手施禮拜過“臣啟聖上,嶽父生前於最後通信中曾囑咐:國難未竟,何以家為。老人家還曾與微臣相約,力求趕在外孫出世前,令邊戍歸複安定···萬沒料及,祖孫二人竟···”想到“亡故、夭折”這兩個詞,沈赫幾乎壓不住直衝頭頂的悲憤。半晌,他再次躬身下拜“臣···懇請聖上恩準···!”
“也罷!”昊帝長歎一聲,合起長匣封蓋,抬手向一旁摘下龍泉劍,穩著步伐來到沈赫麵前“沈赫聽旨。”赫撩袍重新拜倒。“朕與你一萬人馬,另派鄧綬任參軍;擇日起兵馳援安遠。”
“臣沈赫領旨。···臣還有不情之請,懇請聖上準許,免去一幹祭拜瑣務。臣將領隊即日起程”沈赫雙手接過龍泉劍仰望著昊帝。
“卿之言甚和朕意。英琮賊子之行,足以令神鬼共憤。卿代天討逆,順應天理民心,何需再行繁文縟節的告祭。去罷。朕靜等卿家凱旋佳音。”
縱然消減諸多瑣務,待點齊軍務戰備諸多細項,回到府中也已是申牌時分。
沈赫捏著脹痛的額頭,進到內院,見安氏夫人強撐著病體,正督促著侍女為丈夫準備行裝。赫見了深覺不忍,趕前幾步扶住欲行起身見禮的妻子。
“怎生這樣不知愛惜?這些事交與下人料理就行,何必親自費神。”沈赫任安氏牽著手,轉身關照貼身侍從禾子,將兵刃馬匹再行檢看一遍。安氏由此也明白,丈夫出征的時刻隻怕就在眼前了。
“延召且請上座,容妾身拜送。”安氏將沈赫請到正廳落座。略理了鬢發衣裝,走到沈赫對麵,竟是提了裙子雙膝著地拜了下去。沈赫一驚,未料妻子竟施大禮,忙搶步上前去扶,被安氏搖頭止住。
“妾身這一拜,不僅為自己,亦是為安氏全家,拜謝夫君為國討逆為父報仇。芫無以為謝,唯一力擔承下府中事,平君後顧之憂。盼夫君早日凱旋。此其一。其二為妾身之請。夫君此去遠征,萬勿以妾身為念。倘若遇有品貌中意可期執手之女,盡可收在身邊。妾身出自將兵之家,深知行軍在外歸期難期。但凡身邊人結緣成喜,不僅是沈氏之喜也是妾身之盼,條件許可盡可將其送回府···”
“阿姐,何出此言?”沈赫厲聲喝道。
安氏知道沈赫驟然動怒,定是回想起當年求親時的保證;禁不住黯然一笑。那年,青春年少潑辣練達的將門之女曾經笑諷:紈絝子弟朝秦暮楚三妻四妾,何以執手?英姿颯爽的少年郎聞言縱身而起,以腰中大紅絲絛將二人的手纏在一處,隨後牽著她,繞著一個梁柱又牽住安芫另隻手,朗聲笑道:“延召願與阿姐抱柱立約,今生隻守芫姐為妻,絕不相負···”言猶在耳,但當此非常之時,安氏明白,必須由她來打破當年的約定。
“延召待我情深意重,為姐銘感五內。然非如此,無以減輕妾身入堂七載無出的自責。望延召成全妾身心願。不然,便請夫君給安芫一紙休書。延召,你我夫妻相守一場,想來妾身的心意,不需多言了”
沈赫與妻子對視半晌,終是輕輕點頭。“罷。納妾之事依阿姐之言順其自然吧。然,休要再提休書。赫不會休妻的。阿姐盡可寬心,赫定然不負厚望及早克敵還朝。”
有侍婢進來送藥,這樣的時辰,意味著沈赫需起身前往城外軍署報備。因安氏尚在小產修養之中不得外出,夫妻便在此短暫的服藥時間內話別。
安氏服過藥,拔下頭上一股發釵放到沈赫手中。隻說是來日,沈赫若能在外遇得心怡之女,便以此發釵為定。
沈赫對於妻子的言行感到哭笑不得。“阿姐竟比我還急。似這般看來,日後若我僅還回發釵,反是有負阿姐重托了”
此時的玩笑顯然喚不起哪怕是強作的歡顏。安氏幾乎咬穿手背才使得不曾失聲哭出:“妾隻想說-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隻盼這股釵將延召平安帶回,若能另為沈氏門中添人進口,妾願以身獻佛。但若有何···上高水低,妾亦會以身相殉絕不獨活。”
在去往營屬的官道上,沈赫偶遇正快馬回朝述職的萬榮。看到沈赫馬鞍上的兵刃--乾坤雙戟,不肖多言,出於多年私交相知且同為行軍之人的相通,萬榮已明白,何者當講,何者不能言。
“玉清快馬趕回,原為述職之後便請戰馳援;既已如此,玉清便在此相送,望延召珍重,可惜此時無酒與賢弟餞行”萬榮欲言又止的向沈赫端揖一禮。
沈赫馬上還禮。抬頭看了天色,估計尚有些許時間,便含笑翻身下馬,萬榮也隨之落鞍,與沈赫緩步走到道旁,揀了處不在旁人視線所在站下悄聲敘話。
“兄台方才稱快馬趕回原為請戰,所為何故?”
“為兄也不怕賢弟道我因私心誤大義,吾家瑩兒小妹於年初隨新婚夫婿前往安遠赴職。為兄家中情形,賢弟也知道,兄妹三人感情深厚。如今邊戍告急,為兄豈能不掛念自家手足?”萬榮如實答道。
沈赫抬手扶住萬榮手臂,以示理解。他當然記得那個能歌善舞,靈動如花間炫舞的彩鳳般的少女。那時萬家小妹正是及笄之年。遠望,皎如太陽升朝霞,迫察,爍若芙蕖出綠波。美得令人凝神屏息,難以絲毫輕慢。
“仁兄以誠相對,赫自當換之以誠。此去若有無礙公務之機,和自會遣私屬家仆前往關照。”
相互長揖,互道珍重,兩摯友匆忙道別。
令二人始料未及的是,匆忙中的相約承諾,竟結成一個漩渦,卷進無數家國恩怨。
數萬胡人鐵騎叩關——唯有親見才能明白是怎樣的概念。鐵蹄旌旗、血雨腥風席卷而過後,地麵上剩下的是滿目死寂,足矣沒過足踝的血流,灼痛皮肉耀亂雙眼的火光,不絕於耳的哭號,食腐烏鴉的呱噪亂飛····屍橫遍野這幾個字,從紙上演變成真實情景,每一道筆劃都滴著血。
長途行軍人不卸甲馬不離鞍,走至安遠城外,亦是望夏時分。雖不至於渴飲刀頭血,卻已免不得倦臥馬鞍橋。鄧綬以咳嗽掩飾住嘔吐的感覺,回頭欲同沈赫說話,看到沈府家仆和子,滿臉賠笑抱手一揖又指指身邊,沈赫斜靠這樹,已會周公多時。
·····“赫兒,你切記,曆朝能臣強將及至功高蓋主封無可封之時,結局都逃不過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劫難之數。君臣相知是緣分,可遇不可求。如‘護國相王’若當做成例延續下去,不僅是為人君的巨大失敗,亦是為人臣的巨大悲哀”眼前的身影盡管模糊,聲音卻分外清晰,是逝去數年的先師——雲徵;而那番話字字句句不曾淡忘,是先師仙去之前親口之言·····
恍惚間有人搖動,沈赫猛地睜開眼睛,鄧綬目光靈動的笑望著:“延召怎樣了,想是著了夢魘”說著拎過一方濕巾塞在沈赫手中“略定定神,鄧某已著人向前麵城中傳信,想來很快有回信送回。借此喘息時刻,不知延召對其後有何計議?”
“琚遙兄莫玩笑”沈赫擦了臉,示意和子將馬鞍裝回馬背,調整肚帶送進踏蹬高低,他自己則用濕巾分辨了一下當下的風向。“待與葉沐泓前麵會合,吾將整合全體騎軍繼續前行,兄台領剩餘人馬進城;另請遣快馬速與踞守奉節城的武靖將軍獨孤堅取得聯係,隻需足下與獨孤將軍之間取得呼應之勢,赫於其後的勝算便平添五分不止呢!”
鄧綬聞言撫掌稱妙。當下遣人傳令,全軍即可分作步軍馬軍兩隊,由遊擊郎將羅崇主領步軍,即可往安遠全速前進,餘下的由沈赫帶領進行必要修整編隊。
羅崇對此番安排顯有不服,剛預提異議被鄧綬斥住:“羅將軍報國殺敵之心可嘉,然需知將軍所領步軍於隨後踞守安遠城,乃是此番馳援重中之重。爾等於安遠穩居一日,那邊的馬軍弟兄們的生機便多出幾重。如今大敵當前,同仇敵愾方為正理,怎的如此淺視及至分斤撥兩?再有此等動搖軍心之舉,鄧某便請王命旗牌予以論罪!”
沈赫聞言朝鄧綬抱拳一揖,以示附議。隨後低聲囑咐了和子幾句,將其打發走,轉身對分在手下的軍曹官吩咐:傳令下去,令家中有老父母或身為家中獨子者,出列!
葉茂接到傳信隨之點齊一哨馬軍,快速銜尾追上。與安遠城外與沈赫會合。仔細研究過細作送回的西恒地理圖,沈葉二人又彼此交接了些許責任分承之事,最終由沈赫令三千精騎直插西恒腹地。
幾天之後,安遠城外突然寂靜下來。西恒狼軍連營如暴曬烈日之下的水珠,除了依稀痕跡之外再無聲息。隨後奉節交通信使也傳來消息,奉節成外西恒狼軍突然撤兵而去。獨孤堅在信箋中囑咐留守安遠的鄧綬、羅崇:務求踞守安遠,窮寇莫追。
怎奈勸者思維較之思者腳步,到底滯後一拍,奉節信馬跑進安遠南門,羅崇率隊追襲的三千人馬已經衝出西門,精致朝西恒狼軍收隊而返的方向追了出去。
獨孤堅聞報跌足大罵:“短見匹夫,隻知爭功。如是妄為,必激得胡人決死反撲。隻怕深入奔襲的沈葉二人凶多吉少!”聽此一吼,鄧綬兩腿一軟坐回狼皮椅中。
推日撥月心急如煎的熬至四月底,安遠西城之下,出現了一直塵麵鬢霜的騎軍!闊別月餘,這支部隊的旗號已算不得完整,然而那股佛擋殺佛鬼攔斬鬼,所向無敵的氣勢卻仍衝天般高昂。
沈赫、葉茂於安遠城下,簡要議定後的一個月裏,長途奔襲西恒都城鹹寧,直搗英琮老巢,即使斬獲頗豐也是勝得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