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官在幽暗的光線中看看土爾吉,又轉過臉看看貢布,想從兩人的臉上找到確切的答案,他問道:“你們想好了嗎?”
不等到土爾吉開口貢布就搶過話頭說:“請你告訴奧登,我們早就想好了。”
土爾吉想當眾拆貢布的台就顯得太不義氣了,但他能感覺得出自己的表情是半推半就的。
奧登把酒杯放到桌上,把貢布和土爾吉參軍的要求告訴了傑克,兩人在席間一陣嘰裏呱啦地討論著。很快傑克就對翻譯放話了,意思是他們想通過警察局局長、城防司令對他倆作特別推薦,不需要報名就可入伍,理由是他倆為美軍在中緬戰區收購運送輜重所需的大量騾馬過程中作出了貢獻,因此特別舉薦。
翻譯官聽後一個勁地點頭,隨後,他告訴土爾吉和貢布,三天內聽好消息。
已經喝得有些雲裏霧裏的警察局局長搖晃著身子,半眯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的虛空,從嘴裏抽出插在牙縫的牙簽,無所顧忌地吐出一些菜屑和肉末,舉杯高聲說道:“你倆就隻會一個勁地說哦呀哦呀嗎?來,端上你倆的杯子,我們一同敬敬我們的美國朋友。”
如果不是警察局局長醉得不省人事被下屬抬走的話,這頓宴席不知何時才會散席。席散後土爾吉和貢布朝夜宿的羅家鍋莊走去,路上貢布醉得搖搖晃晃的。進屋後土爾吉忍不住道出他的埋怨,說:“這麼大的事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我一個做過喇嘛的人怎麼當兵呢?”
“哼,還喇嘛呢,你這個被寺廟趕出來的下賤的紮洛!”貢布滿嘴的酒氣大聲吼道,“沒有我,你有今天嗎?你再說,我的拳頭要說話了!”
貢布的翻臉不認人讓他傷透了心,他憤憤說道:“貢布,今天你醉了,越說越說不清。我隻想告訴你一句,當兵是會殺人的呀,信佛的人會殺人嗎?”不容他把話說完,貢布二話沒說一拳打在他的左眼上,頓時讓他感到眼窩裏“金花四濺”,他在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的同時感到身體失去了重心,在跌倒的過程中第二拳又已落在身上,在他倒地的瞬間貢布的一隻膝蓋已跪在他的胸口上,像磐石一樣壓在他身上,連呼吸都困難。貢布用近似號叫的聲音對他說:“這還需要商量嗎?我們的關係就像漢人吃飯用的筷子,是筷子一雙!一雙筷子呀,少了一支能是筷子嗎?既然我把你帶到這裏,我就要負責到底,我走哪裏,就會把你帶到哪裏,這才是兄弟啊。”說罷便一頭栽倒在土爾吉旁邊呼呼睡去。
那夜土爾吉失眠了,傷心的淚水夾帶著委屈、憤怒和無奈彙聚在紮洛這個焦點上,這個下賤的名聲壓得土爾吉的靈魂無法在藏地安放,他從一個高高在上的喇嘛跌入到了眾人吐口水的深淵,同宰牛人、鐵匠、天葬師一樣是最為卑賤的人,是被人瞧不起的人。天葬師尼麥齊加的悲慘境遇在記憶裏閃出,當他老得連燒茶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沒有人去幫助他,他為了活命把自己的尿液用來拌和糌粑粉。尼麥齊加的悲慘境遇讓他想起來就心裏發抖。“同貢布一起遠走高飛吧,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到一個不講藏語的地方去,也許我本來就幹淨的靈魂才會得到安穩而不受人歧視。”想來想去,他決定找時間跟貢布深談一次。
第二天睡到大天亮貢布叫土爾吉出門,走出羅家鍋莊的大門他無意中發現土爾吉浮腫淤青的左眼,問道:“怎麼了,鑽帳篷被人打了?”
土爾吉想,“這人居然把昨晚打我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像什麼也沒有做過,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他真的喝醉了。康巴的許多男人隻要喝醉了說翻臉就翻臉,大打出手是經常發生的事,第二天來道歉的事也是經常發生的。”他笑笑說:“沒事,昨晚回來時不小心碰的。”
他倆在康定最繁華的老陝街拐角處的鍋盔攤上買了鍋盔(用炭火烘烤的麵餅),這家鍋盔攤點是處在城中心的貢賈寺的喇嘛開的,做鍋盔的全是寺廟裏的喇嘛,這讓土爾吉感到很是親切。兩人邊吃邊在街上閑逛,他們來到離老陝街不遠的天主堂正門的廣場上,土爾吉對一群孩子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十分感興趣。遊戲非常簡單,由一個孩子扮演老鷹,他去抓排成縱隊的小雞,由縱隊最前麵的大雞伸臂去阻攔老鷹的攻擊,規則是老鷹不能捉大雞,隻能去捉小雞。小雞縱隊似的排著,後麵的用雙手抓住前麵的腰,隨大雞的指令行動。老鷹攻擊的時候,忽左忽右,行動遲緩,看上去很是滑稽,很好玩。他看得入迷。
“嗨,小孩的遊戲,你居然看得入迷,再等一會兒,就去找征兵處的聯絡官鄧叢西。”
貢布的提醒使他覺得心裏的話到了非說不可的地步,就把剩下的鍋盔揣在懷裏,說道:“我們倆在康定這樣一個有藏人待的地方躲藏數月,甚至一兩年,甚至三五年都不成問題,盡管康定有漢人和其他的人,但待在這裏的藏人聚居區,我們還是很習慣的,幹嗎非要跑到相距這裏幾千裏路外的地方呢?我是真正為你著想,因為畢竟有妻子和孩子在等待著你。我自己倒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走多遠都無所謂,心裏隻有一個願望,隻要有一個看得見寺廟、能聽見誦經聲的地方就足以安身了。”
貢布卻以為他說的不是真心話,透出非常寒心甚至非常憤怒的表情,認為土爾吉在找借口同他分手,他十分惱怒地說:“我們遠走他鄉目的非常明確,一是真正遠離仇家的追殺,這件事如果不以賠償命價的方式了結的話,追殺者的影子將伴隨我一輩子;二是我聽說在滇緬戰場,那是一個論功行賞的地方,我們在康定,要掙夠足夠的錢帶回家鄉去賠償命價或娶老婆,等於是造樓梯上太陽,是下輩子下輩子下輩子的事。去緬甸打仗,雖然有生命危險,隻要不死,就有發財的機會。你是一個半路上拋棄朋友的膽小鬼。”容不得土爾吉半點的解釋,貢布便轉身掉頭揚長而去。
土爾吉急得頭上出了汗,氣得直搖頭破口說道:“你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家夥,把我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他沒有叫貢布停下,而是用心灰意冷的眼光看著他消失在中橋的拐角處。
極度地失落使土爾吉無所事事地把康定城轉悠了三次,從東門到南門,從河東到河西。轉悠讓他獲得了意外的收獲,傳遞到他眼裏的所有消息是整個城內都在議論一件與自己相關的大事——抗戰到了關鍵的轉折期。街道兩邊的牆壁上、電線杆上貼滿了宣傳抗日救國的標語。好學的土爾吉大致能讀懂標語的含義,大半年前在修然打西飛機場的時候,吳正生教會了土爾吉許多漢字,《西康日報》的新聞他基本能讀懂。
他順著折多河來到上遊處的一座寺廟,隱約聽到寺廟裏傳來陣陣密集的鼓和鈸的敲擊聲,土爾吉抬頭看看天色,確信此刻一定有什麼特殊的活動,因為這個時候原本是喇嘛們喝茶休息的時候。他在極度的沮喪中突然興奮起來,因為自己太熟悉這個聲音了,便加快步伐朝寺廟走去。
寺廟大門口的階梯上擠滿了進進出出的人。與絨布寺不一樣的地方是絨布寺進進出出的幾乎清一色是穿藏袍的藏人,而在康定的寺廟裏除了穿藏袍的藏人外,還有許多穿漢裝的人,服裝不一樣了,走路的姿勢就有所不一樣,他感到既新鮮又有些陌生。
在同絨布寺的對比中,寺廟大院內時高時低地傳來鈸鼓聲,土爾吉站在大門外徘徊著,思想在激烈地鬥爭著,心想,“進去還是不進去呢?自己是被寺廟逐出的紮洛啊。”
他習慣性地從手腕上取下佛珠拿在手裏,一顆顆佛珠在拇指的驅動下慢慢從食指上滑過,心裏一陣莫名的難過,感到此刻的心情空前地淒涼和備受煎熬,紮洛的邪惡幽靈被寺廟的力量拒之門外。但眼前的一切——寺廟白牆上那凹凸不平的石灰漿、白牆上那些透光的絳紅色窗框、窗框上方隨風翻飛的帷幔、高大白牆四周的棱角處伸出的廊簷上掛著的風鈴、圍住寺廟牆體順時針轉動的信眾……這些閉上眼睛都能清晰地看到感受到的一切——信眾、聲音、味道、氣息、光線等等,這些揮之不去難以割舍的關於佛的世界、佛的場景,此時此刻變得如此的陌生,陌生得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感覺,腳被最惡的魔鬼“讚”的力量鎮在原地,邁不開步子。
他站在大門外久久凝視著院內擁擠的人群,無意中看見從院內走出一個手持佛珠的中年人。中年人在一件過膝的泥巴色藏袍裏套著白色府綢鑲金邊領的襯衫,襯衫的胸前掛著一串龍眼那麼大的紅瑪瑙,瑪瑙中間還特意掛了一顆貓眼石,一走出廟門便戴上水獺皮做的四瓣瓜皮帽,光彩照人,一看就是藏族富商的打扮。中年人從土爾吉麵前過的時候還十分禮貌地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
“大哥,請問裏麵在做什麼佛事活動?”土爾吉問。
“在替那些在抗戰中為國捐軀的陣亡將士誦經超度,超度完後,還要舉行驅鬼儀式。”
“驅鬼,驅什麼鬼?”他又問。
“吱吱吱,虧你長著一副藏人的麵孔,難道驅鬼都不知道?”中年人冷冷一笑,生氣地說:“驅那些侵略中國的日本鬼,寺廟正在念咒經驅逐魔鬼,祈禱抗日戰爭的最後勝利。”
沒等土爾吉說出致謝之辭,中年人便快步揚長而去。盡管這位中年人對土爾吉的態度有些不屑於顧,但還是認真地告訴了他寺廟今日做法事活動的內容,而且,中年人一定是一個有學問的人,說的話文縐縐地透出一種貴族似的傲慢。他麵對中年富商的輕蔑心裏也冷冷一笑,心想,“有錢人啊,你恰恰錯了,寺廟裏的佛事活動,就沒有我土爾吉所不知道的,包括每一個細節的展開。錢真會把人變得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就是下地獄也得進去看看。”
就在他勇敢地邁腿踏上大門的第一個台階時,一隻手拽住了他的胳膊肘,回頭一看原來是貢布。一看見貢布似笑非笑的滑稽模樣,他突然感到就像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親切而溫暖,眼淚不由自主地滾出眼眶,牙齒緊緊地咬住下唇,幸福地搖起頭來。
土爾吉的眼淚那一刻像流進了貢布的心裏,把他平日裏那豪邁剛勁的軀體軟化了一樣,弄得鼻子裏酸溜溜的,他的牙齒用力地挫動使腮幫上的皮膚不停地嚅動著,“你這個見肉就不認朋友的野狗!”說罷就對著土爾吉的胸脯輕輕一拳,“你這個心裏裝著菩薩的紮洛。半天找不到你,一猜就知道你來這裏湊熱鬧了。”沉默片刻後又在土爾吉的胳膊肘上重重地拍了幾下,說道:“好了,一起去征兵處。”嚴肅的表情和關心的話語透出當哥的高姿態。
“你才是一個見肉就不認朋友的野狗。”土爾吉反駁說,說完兩人開心地笑了。笑得像一娘生下的雙胞胎,同樣的笑顏同樣的眼神。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去了征兵處,在路過縣黨部的時候,看見吳正生同十幾個公家人在大方桌上整理摞成山一樣的什麼慰問信,他說這些信都是寫給滇西抗日將士的,由黨部的人員歸類就寄往前線。他正忙得像一隻搬家的螞蟻,他把我帶到一個戴眼鏡的人那裏,告訴戴眼鏡的人說我是城防司令直接關照的人。那人就問我,你叫土爾吉還是叫貢布?我說我叫貢布,戴眼鏡的人對我說,告訴你的同伴,你們倆被錄用了。另外,戴眼鏡的人說,奧登、傑克他們昨天走了,走時留下一封信,我請他幫我念了信裏頭說的話,信上說傑克在保山146步兵團當教官,記住這個地址就可以和他聯係了。奧登去了叫什麼太平洋戰區的地方,說不定一輩子都再沒有機會來中國了,奧登說他會想念我們的。”
“奧登是一個講信義的男人,我們應該謝謝他和傑克。”土爾吉用懷念的口氣說。
沒等土爾吉說完貢布格外興奮地拽住他離開寺廟,他順從著他的高興勁沒有推辭,被有力的大手拉著,自己的身體就像斜靠在空氣中向前“飄”動。身後一陣緊密的鼓鈸敲擊聲再次響起,土爾吉從鼓鈸的緊密度就能判斷出,此時驅逐日本魔鬼的儀式正接近尾聲,神巫正拿著刀將事先做好的放在三角形的木架裏的魔鬼肢解,第一刀下去魔鬼的脖子被砍斷了,接著,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五刀六刀,魔鬼的四肢離開身體,整個身體很快成為殘缺不全的碎塊,接下來神巫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猛烈地抽搐著,猛烈的鼓鈸敲擊震耳欲聾,驅鬼儀式逐步走向高潮……
走過城南的公主橋,土爾吉一路上都在回味寺廟熟悉的鈸、鼓、號還有用糌粑做的魔鬼俑像被焚燒的景象,但耳邊不斷隱約傳來貢布的話,“嗨,我的話你在聽嗎?”“嗯,什麼?在聽。”他隨意應承著貢布大聲的提醒。
“嘿嘿,這就對了,你又走神了,我告訴你,上午省政府門前的募捐比在色甲果看見的捐款場麵大多了,康定真像商人們形容的那樣是一處流金淌銀的地方,這裏的人太有錢了,啊嘖嘖,一位三代在這裏定居的陝西商人,代表家族捐出了可以買半架飛機的那麼多錢。”
土爾吉聽後一驚,問:“啊麻麻,菩薩,他們家哪來那麼多的錢啊!”
“你就隻知道你們熊朵草原虱子那麼大點事。”貢布用拇指掐在小指的頂部說道,這個手勢充滿了對土爾吉孤陋寡聞的不屑。
“哼,你這個粗人,你還取笑我,單憑我在寺廟學的《大藏經》《般若八千頌》這一類的經典書籍的某一部分,就夠你伸一年舌頭了。”這番話在土爾吉的嘴裏轉了一圈,但沒有說出來,而是朝貢布努努嘴帶著不屑的笑意看著他,開口說:“其實,銀子和精神應該是走著路的兩條腿,是缺一不可的。”
貢布瞪大眼珠用充滿疑問的表情看看土爾吉,似乎在責怪他又在他麵前賣弄比自己腦袋裏裝得多的學識。
土爾吉笑笑說,“你看見的捐款儀式和寺廟裏的驅鬼儀式,就像兩條腿可以把一個人撐起來那樣。寺廟的驅鬼儀式,讓成千上萬的人知道要把魔鬼趕出中國,除了有錢買槍和飛機外,人心的力量是要靠精神的力量來聚集的,人心齊了,是什麼力量都不可戰勝的。”
貢布聽後一直沒有說話,而是低著頭一個勁悶頭悶腦地朝前走,他在仔細琢磨土爾吉的話。悶著想了半天,直到順著沿河街跨過中橋進入西大街的拐角處,才做出似乎開悟的表情轉過頭看著土爾吉說:“嗯,你說的那些拐彎抹角讓人想來想去的話,的確有道理。看來,讀過經文的喇嘛與牛場娃是不一樣啊。”說罷,用凶狠的眼光狠狠瞪了土爾吉一眼,咬牙切齒地補充了一句:“你跟狐狸一樣狡猾。”隨後兩人哈哈哈地笑出聲來朝征兵處走去。
1943年夏末的一天早晨,康定的曆史翻開了值得記住的一頁。土爾吉和貢布同一群藏人青年、漢人青年、藏漢混血青年、回族青年走進了這一頁。他們穿上軍服即將踏上遠征的途程,代表這片土地的人們向處在生死存亡之際的中華民族兌現抗日救國的承諾。折多河畔微微吹拂的和風見證了這個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