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省農場的圍牆時,陳隊長停步特意看看自己的腿,那雙翻毛皮的老人頭牌皮鞋,配以用黃色布條纏繞的綁腿,走起路來像一個硬朗的老獵人。“就要向陶廳長彙報公事了,先抽支煙後再進去。”陳隊長隨手從中山裝的上衣兜裏掏出一支“大前門”牌煙卷,叼在嘴上,土爾吉替他接過公文包抱在懷裏。陳隊長劃燃火柴習慣性地把火柴棍捂在手心裏生怕風把火吹熄滅,很熟練地把叼著的煙卷的另一頭伸進去點燃,猛吸幾口,然後迅速地拿起未燃盡的火柴棍在空氣裏撥蕩了幾下把火弄滅,十分享受地撅起魚一樣的嘴形吐出第一口在肺裏遊轉了一圈的煙霧,那副舒心的模樣土爾吉這輩子也無法感受得到,他一直不抽煙。
土爾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誤解了他的眼神急忙掏出煙盒,說:“抽一支?”
土爾吉搖搖頭說:“嗯哼嗯哼(不不)。”
“我還以為我失禮了,不抽也好,好像你們藏人對抽紙煙不感興趣?”
“是的,大部分人吸鼻煙。”
“不抽也好,看我這煙鬼。”在責備自己時陳隊長停頓了一下,又說:“沒有辦法啊,飛機場的測量把我這把骨頭累壞了,常常熬夜加班的,如果沒有這玩意兒,那還真是要命。”他感慨地彈掉煙頭上被燒得白白的煙灰,拇指和食指在充血的眼窩上揉了揉,猛抽一口煙後繼續說:“搞測量講科學,這是從西洋人那裏學來的。藏人同漢人一樣,我們的儒家文化、道家文化、佛教文化加起來那些坐而論道的書籍和經文是汗牛充棟,但一說到科學,我們就直不起腰了,如果我們有科學這玩意兒作後盾的話,我們的大半壁江山就不會被日本人占領了。唉,孫逸仙大總統早出生一百年就好了。前幾天我還在一本書上看見一張照片,照片的內容是清朝的官員敲鑼打鼓地抬著一個寫有‘祝效華封’的匾額去八國聯軍司令部,是去感謝他們侵略有功的,真他媽氣死人了,窩火呀。”說完話後把煙屁股猛地朝地上丟去,然後用鞋底掌使勁一摁,從土爾吉手裏抓過公文包憤然朝農場大門走去。
土爾吉滿臉疑惑地看了看吳正生,吳正生搖搖頭說:“沒辦法,昨天晚上陳隊長又熬夜了,人都有煩躁的時候。”說罷從土爾吉的肩上取下裝圖紙的曬筒追陳隊長去了。
土爾吉愣在原地,起初還誤認為陳隊長的話裏有對自己不屑的成分,經吳正生一解釋才認為自己多疑了,滾燙而血紅的臉色漸漸冰涼下來。一年以後,他在滇西戰場看見了飛機大炮這一類的“科學”時,他才深感陳隊長是一個深愛著中國,愛著康巴的大好人。
測量隊的人員陸續走進一座用磚砌的漢式平房。每每這時土爾吉便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一半,接下來就等他們把會開完,返回的時候再背上曬筒回到測量隊的住處就算收工,輕鬆得像空氣。測量隊平日裏的這些議論無意中給他帶來了新的認知,隻不過這種深入不進去的感覺像是站在草地的邊緣一樣,他太渴望像測量隊隊員們一樣掌握一些西洋人的科學,能站在他們當中發表自己的意見,就像在寺院裏辯經那樣有說話的場所。
越過白楊樹枝頭的太陽光慢慢地照在土爾吉身上,感覺像穿上了狐狸皮似的,暖暖的。他埋下頭看著被太陽拉長的身影,拉長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農場的石砌牆上,正好覆蓋在用石灰漿刷在石牆上的省立農場的“場”字上,陽光把投在牆上的黑影和牆體的黑影分辨出深黑和淺黑。一股刺鼻的煙味躥入他的鼻孔,被陳隊長用鞋底踩爛的煙屁股還在燃燒,卷煙紙爆綻開來,剩下的黑黃黑黃的煙絲同泥土揉擠在一起,嫋嫋的餘煙從泥地裏掙紮著緩緩地上升,有些近似土爾吉的經曆,被外力踐踏後隻要還有殘喘的空間就奮力燃盡。然而,求生的願望就像水流一樣,無論怎麼圍堵,隻要有缺口、隻要有哪怕是一絲一毫的縫隙,它都會不遺餘力地滲透進去。生命的欲望能在最無助的時刻讓人產生一種“滴水穿石”的潛質,這一點土爾吉和他的患難夥伴貢布都做到了。
當煙絲燃盡了最後一抹濃煙,他再次把陳隊長跟煙霧連在一起,試想,“憤憤而去的他如果見到日本人,肯定會不要命地衝上去用他那被煙熏得黃黃的牙齒像狼叼住羊的脖子一樣死死咬住日本人的脖子,直到流出血來,直到斷氣。”他還想,“要是他看見自己在木板上憑借想象畫出的骷髏一樣的日本人,被那些致命的咒語包圍著,讓他們墮入地獄,他定會用漢人讚賞人的方式,使勁拍著我的肩膀大聲說,土爾吉,好樣的,你是真正的康巴漢子!有種!”
臆想正快樂地排遣著寂寞,不知什麼時候從農場的圍牆裏飛出一個用紙折的像鳥兒一樣的飛行物,他順著飛行物滑行的方向望去,看著它飛行一會兒後平穩地掉在牆邊。牆角邊幾頭度過嚴冬的瘦裏吧唧的牛正在用舌頭舔舐含有鹽分的泥土,含鹽的泥土是人撒在牆根的尿液形成的,一頭斷了一隻角的牛慢慢地走進那飛行物,用鼻子正嗅著,眼看這“紙”就要被餓牛咬爛,他便走過去咻咻咻地驅趕牛,牛聽見驅趕聲便搖著尾巴跑開了。
土爾吉俯身拾起這個能飛很遠的“紙”,環顧四周,心想像飛鳥一樣的“紙”一定有它的主人。果不其然,一個約三歲大小的小女孩從石牆的大門口跑出來,她看見他把“紙”拿在手裏便愣住了,半晌才哇地哭出聲來,土爾吉急了,“嗨,布姆(小姑娘),別哭啊,這是你的嗎?”他笑嘻嘻走到小姑娘身邊蹲下。
“是她的飛機。”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你還不謝謝叔叔。”
他回頭見一個穿農區服裝的年輕女人笑眯眯地走過來,小女孩從他手裏一把抓過她母親口稱的飛機,轉哭為笑地小跑過去躲在女人的身後,伸出半個頭來怯生生地看著他。“你是跟陳隊長他們一道來的吧?”年輕女人麵帶微笑十分友好地問。
“哦呀。”
“進屋去喝茶吧。”少婦客氣地相邀他。
他沒有吭聲抄起手凝神靜氣地跟在母女身後,從她的口氣裏他判斷這女人一定是陳隊長剛才說的農場楊場長的妻子。他打量著這位背和腰都格外挺直的女人,很明顯她的穿著打扮跟牛場上女人的打扮不太一樣,服裝簡潔素淨,輕便不臃腫,她穿一件泥巴色哢嘰布的普麥(農區女人夏季穿的坎肩長袍),內套一件右向開襟的高領粉紅色襯衫,一條深綠色的腰帶係住腰部,恰好係出少婦胸和臀之間的那道令男人欣喜的弧線,纖纖細腰扭出的姿態不像是生過孩子的女人。她的裝束非常簡單,僅僅在前腰的腰帶上掛了一把開門的鑰匙,粉紅色的水袖挽在手腕的關節處,顯得格外地幹練,少婦的頭發同紅繩線相互有規律地盤繞在一起,繞著額頭的上方盤在頭圈上,中分的頭發幹淨油亮,她剛才的微笑露出一顆虎牙,特別是收起笑容時紅潤的嘴唇像是抿著那顆虎牙,給人留下和藹的印象。
經過場院,透過漢式房屋的玻璃窗土爾吉看見陳隊長正在麵朝廳長說話,他右手拿著一支鉛筆在圖上比畫,吳正生埋著頭正用他的自來水筆在本子上刷刷地記錄著,其餘的人都看著陳隊長,像在聽大喇嘛講經。他看見靠窗的窗台下正好有一條凳子,便盡量不發出響聲輕手輕腳地坐下,並攏雙腿把十指交叉地插在雙膝間,在寧靜中等待著會完便收工。
不一會兒少婦就拎著一把茶壺和一個碗走來,邊倒茶邊說:“甲通(喝茶)。”
土爾吉盯住碗裏注滿茶水的旋渦連聲致謝:“卡作卡作。”茶碗裏的一節茶葉棍在旋渦裏直打旋,直到旋渦慢慢地停止,它浮在水麵上為止。他端起碗喝下一口清茶,燙燙的茶水在腸胃裏傳遞著一種幸福感。當喝下第二口茶的時候,他特意將那一截茶葉棍留在嘴裏,然後將茶葉棍輕輕地嚼著。在嚼細茶葉棍的時候感到了陣陣的餓意,於是從繈褓裏掏出饅頭,一邊吃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孩子盡興地玩紙飛機。
孩子每次拋出飛機後便興奮地嗚嗚嗚地叫著,追逐著在空中滑翔的飛機,那些在場院裏刨食的雞被孩子攆得四處亂竄,咯咯咯地打著鳴,有的甚至撲棱到了圍牆上。他看著樂了,紙飛機使他突然聯想到藏地流傳很廣的《說不完的故事》中講到的,格薩爾在他的金色大廳聽一位手下講述木鳥用於打仗的事。此刻土爾吉將木頭做的飛行物同女孩子手裏的紙飛機拿來比較,認為木鳥更有戰鬥力,紙飛機隻是玩具而已。但他敢肯定母子倆一定看見過真正的飛機。他用嘲笑的口吻對自己說:“原來飛機是這樣的啊,跟我想象中畫的飛機有點像又有點不像,應該把飛機翅膀上站著的騎手和韁繩抹掉,還有,飛機的翅膀是不會扇動的,照直平穩滑翔就行了,照著孩子那樣朝飛機的腦袋哈哈氣然後就拋出去。不對,飛機既然像鳥那樣就應該有五髒六腑才對,不然它怎麼能飛那麼長的距離,飛機——飛機場,飛機場——飛機,到底有什麼聯係?鳥有鳥窩,牛有牛欄,飛機到底有多大,用了成千上萬的人修這麼大一個‘馬廄’……”
時隔半月後,土爾吉親眼目睹的飛機與他憑借想象畫的飛機、在農場裏看見的孩子的紙飛機,形成的天壤之別令他吃驚。比石頭還重的“鐵砣砣”在天空居然掉不下來,鳥是憑借撲棱翅膀在空中飛翔的,而“鐵砣砣”憑什麼能飛並飛得那麼高呢?這是土爾吉想破腦袋都無法解決的問題,直到日本鬼子投降之後他都沒有想通。事隔兩年後盡管有陸曉慧告訴他飛機的簡單原理,但他還是無法理解那麼大的鐵塊怎麼能浮在空氣裏飛來飛去。